☆﹀╮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╲╱=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【书本网】整理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版权归原文作者!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═ ☆〆 书名:昆仑池上碧桃花 作者:一领淡鹅黄 敖小寸和杨小二封神前夕的幸福生活 内容标签:原著向 欢喜冤家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杨戬,敖寸心 ┃ 配角:哪吒,黄天化,玉鼎真人 ┃ 其它:宝莲灯,宝莲灯前传,封神演义   ☆、第 1 章   黄流不注海,浩浩朝昆仑。传说在西海之南,流沙之滨,有一座巍峨的昆仑山,山高万仞,上有石室玉堂,玛瑙铺地,水晶为梁。山脚下的牧羊人常常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巅,却不敢驱赶牛羊去山坡上吃那肥美的青草。他们说,这山上住着许多羽衣霓裳的神仙。天气好的时候,或许还能看见仙人们乘着落满霞光的云车,在山间的迷雾中穿梭。   在昆仑仙境的深处,有一座小小的山头,叫做普陀山。普陀山在昆仑群峰中并不高,从云端俯视,甚至会忽略掉它的存在。但若降下云头,你会发现普陀山上,处处流淌着永不停歇的泉水。有寒泉,裹挟着冰碴澹澹而下,有温泉,蒸汽氤氲汩汩而来,甚至还有香泉,带着松针和杜鹃花的味道,一路流,一路散发着迷人的香气。   在普陀山的半山腰,有一座竹林,竹林的里面,有一泓小小的潭水,隔着竹林就能听到它鸣环碎玉般的水声。这潭水十分清冽,水中游鱼的影子在明媚的日光映照下分外清晰,因久不见人,都懒l懒的徜徉在水中发呆。   忽然有一只长长的白玉勺探进水中,吓得鱼儿们慌忙躲开。那玉勺取了水,又被主人倾进了一只绿玉斗,莹白的手掌托起玉斗端详了片刻,满意的点点头,转身离去。   这女子身着淡鹅黄色窄袖襦裙,只可十六七岁年纪,腰间绣带上缀着几颗榛子大的明珠,行走间随着她的身形来回跳荡,十分耀目。不一时回到居处,将玉斗中的水倒进早就备好的赤金吊子,又用玉勺敲敲吊子边,那底下的桑柴便自己燃起火苗。黄衫女子盖上盖子,看了下日影,慢慢踱到书案前,拿起读了一半的竹简,漫不经心的看了起来。   正读着,柴扉轻启,走进来一个青衣女子,一式的窄袖襦裙,只在腰间加了一条短小的淡蓝色腰裙,背上背着一只藤筐,鬓角隐隐有汗,显然是远路归来。那女子进得草庐内,未及放下藤筐,便笑道:“公主,你这书还没读完哪?”   先前那黄衫女子掷了竹简,赌气似的答道:“同你讲了好几遍了,不要叫我公主,要叫姐姐!这是在普陀山,我也懒得当什么劳什子公主。” 原来这黄衫女子是西海龙王敖闰的女儿寸心,上有三位龙太子哥哥,因而龙宫内都称她为三公主。她虽看去仍是破瓜年纪,却也已经三百余岁,如今跟着普陀山的慈航真人修行,不习道法,只学医术。着青衣的,是自西海随侍而来的蚌女修竹,今晨寸心去竹林里的寒潭取水煎药,那修竹却一早去了山上采药,至此方回。   这寸心捧着桃腮只是发呆,师父闭关已经三月,只嘱咐她和修竹看好寒潭,不要叫污了潭水,耽误了师祖讲经大会上的献药,却没说几时出关。寸心虽是金枝玉叶,却自小上昆仑学艺,住在普陀山的时间比在龙宫还久。昆仑仙境自然是美轮美奂,可寸心逛了二百多年也已经无所不至了,她倒是颇想随着师父去人间看看。   慈航真人每常下山,都是去附近的村庄行医,回来常给寸心和修竹带些人间集市上的玩意儿,什么泥人儿啊,风车啊,香盒儿啊,还有胶泥堆的小风炉子,喜得两个丫头爱不释手,对人间好奇的紧,早就想去瞧瞧。可惜慈航真人口风甚紧,说她们两个学艺尚浅,连行医打下手的资格都没有,就是不肯带她们同去。   修竹见她百无聊赖,遂凑了前来笑道:“公......啊不,姐姐,你听见前日的新闻了么?” “什么新闻?” 寸心眼一亮,把脑袋往修竹跟前凑了凑。修竹“喷”的一笑:“我听见天化说,前日玉鼎师叔收了个徒弟!”   “徒弟!” 寸心几乎从竹椅上跳起来,“玉鼎师叔?玉泉山金霞洞的冷面书痴玉鼎师叔?他终于有徒弟了啊!”   十二金仙大多都有门人,有的像道行天尊,甚至还收了好几位,每每出场前呼后拥好不威风。没有徒弟的比如黄龙真人,最爱满世界晃荡,见谁家小朋友都要问问拜师了没有,若是听见“没有”,就喜得拉住人家说“我正缺个徒弟”。可用修竹的话说,“要是学做菜,跟着黄龙师叔倒好,学道术么,呵呵,呵呵。” 因此始终不曾收到徒弟。   只这玉鼎真人比黄龙又不同,寸心上山二百余年就没见过他几回。还记得第一次去金霞洞,寸心因不认得玉鼎真人,特特在洞外大大的报了一声名,没成想不见人答话,倒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,洞内登时腾出一股烟雾来。寸心一惊,难道说玉鼎师叔正炼法宝,被自己一吓,倒把丹炉炸了?忙进去查看时,却见那真人刚刚从一堆竹简里爬出来,灰头土脸,正掸衣裳。原来是有一卷书不见,方才正蹬在竹简堆上找寻,寸心这一报名,堪堪把个真人吓得跌了下来,几乎摔个半死。寸心定睛一看,这金霞洞由洞顶到地面,密密麻麻都堆的是竹简帛卷,真个是汗牛充栋车载斗量,可就是堆得全无章法,怪不得找不见书。   这玉鼎真人身为十二金仙之一,法力不是最高,脾气却最为古怪,有时候玉虚宫鸣钟击磬召集大法会,他也敢遣童子来说一声“闭关读书”,避而不见众人,偏偏元始天尊最疼他,从不计较,倒让掌教师兄广成子颇为头痛。也难怪阐教上下都拿这个当新闻,三代弟子们常常打赌,要看足不出户的玉鼎真人和到处收徒的黄龙真人哪个最先传下衣钵,没想到前日竟被玉鼎师叔拔得头筹。   寸心拉住修竹的手问:“玉鼎师叔收的那个徒弟,长什么样?” 她想象着记忆中玉鼎真人的模样,笑道:“别又跟玉鼎师叔似的,一副邋遢像吧?要是那样,广成子师伯又要大叹‘世无规矩,怎成方圆’了。”   修竹抿着嘴一笑:“我只听天化说,是个男徒弟,又没亲见过。姐姐要知道,自己去看就是了。”   寸心略带失望的垂下手,走到炉前看看金吊子里的药汤,叹道:“今儿怕是不得空儿了,师父交代的药还没熬完。明儿吧,明儿一定去玉泉山看看,到底是什么人这样动玉鼎师叔的心。黄龙师伯满世界找徒弟都没收到,倒让玉鼎师叔抢了先!”   第二天寸心起了个绝早,天还没亮就把修竹从被窝里拉了起来。修竹揉着眼睛嘟囔道:“昨天采了一天的药,腰酸背疼,做什么起这么早啊?”寸心早就打扮整齐,神采奕奕的站在地下,手里拿了册竹简道:“你昨儿不是说玉鼎师叔收了个新徒弟么,咱们拿了这本《异闻录》去,只说是有一段看不懂,请他指点指点,师叔一高兴,说不定就把新徒弟叫出来给我们认识了。”   修竹一听,朝后直直倒下,拎起被子盖住脸,闷闷道:“姐姐自己去吧,我可不想会那什么宝贝徒弟。有这功夫,我还不如再见一会女娲娘娘呢。”说罢,任寸心怎么晃她,也不肯起身了。   寸心一跺脚,自袖了竹简,出了草庐,直奔玉泉山而来。谁知到了金霞洞口,早有一群顽童守在篱笆外向内张望。为首的是两个总角道童,一模一样的绛红色织锦圆领衫,腰间俱佩着一枚凤冠人形玉佩,只是二人一高一矮,身量有别。寸心一见便知,这是朝歌大商朝陛下帝辛的两位王子,殷郊和殷洪。   这二位小哥在昆仑极为有名,倒不是因为二人道术高超,却是他们顽劣成性,自恃王子身份,每日领着一群跟班四处惹事。上次把老实孩子韦护的降魔杵骗了来砸核桃,恨的道行天尊牙根痒痒,可碍着他们的师父,一位是忙得不见人影的掌教大师兄广成子,一位是没事儿见石头都要踢三脚的二师兄赤精子,终究是没说什么。只听说隔日金庭山地震了一次,玉屋洞有两根梁塌了,要不是韦护拿了降魔杵暂顶一时,韩毒龙和薛恶虎就要露宿山头了。   寸心远远停下脚步,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上前叩门。凡这群顽童在的地方,每每出事,师父如今闭关,要真惹了什么麻烦,可没人给自己兜底。正踟蹰间,只听那群孩子一阵骚动,你捅我,我捅你,纷纷说道“出来了出来了”。寸心看时,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的褐衣少年担着水桶出得门来,抬头见这群人在篱笆外,一时不知何意,怔了一下,也不说话,自开了柴扉,往山下行去。   为首的殷郊一个眼色,弟弟殷洪便会意,上前凑近道:“你就是玉鼎师叔新收的徒弟吧?听说......” 他不怀好意的笑道,“你姓杨?” 话音未落,顽童们吃吃偷笑了起来。那少年头也不抬,自顾自往前走去。殷洪在背后拍了他一下,笑道:“昨日普贤师叔来访我师父,我听他说,你是瑶姬仙子的儿子?哎,你别走啊!” 看少年不答话,远远在后跟随的殷郊打了个手势,一群顽童顿时会意,上前将少年团团围住。少年行不得路,只得停下来,略带薄怒的看着众人。殷洪跟上来,恭恭敬敬抱了拳施礼,正色道:“我师父当年曾经与瑶姬仙子有一面之缘,说她是三界少有的美人,姿容秀丽,翩若惊鸿,为人端庄持重,甚是可敬。” 他忽然收了嬉笑一本正经,不但那少年愣住,连隐在树林里的寸心也诧异起来,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   “谁知,这才几十年不见,” 殷洪将两根手指一比,做了个成双成对的手势,笑道:“她竟嫁了人,而且还是个凡人!” 他喜形于色,拉过旁边一个略矮些的小童,搂住他肩膀做了一个要亲下去的姿势,又转头道:“想是你爹有什么过人之处,才把你娘迷的连四重天的主人都不做了,那叫什么来着?——长裙当垆笑,洗手作羹汤!” 一群顽童登时哄笑起来。   那少年一张白净的面孔涨的通红,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着扁担,努力压抑着心头怒火。殷洪却仍觉不足,贴上前去,用手指挑起少年的下巴,端详道:“看你生的倒好看,只可惜是个男身。” 他环顾左右,嘴上带了戏谑的笑纹:“要是穿上裙子,我都想娶你做王妃呢!” 顽童们笑的打跌,更有一个没坐稳,从石头上摔了下来,更惹得众人放声大笑。   寸心再也忍不住,刚想现身驱散这群孩子,猛地见那少年将手中扁担放下,慢慢拎起一个木桶,众人正不知何意,只见他手起桶落,将木桶罩在殷洪头顶,又抄起扁担拦腰打来,直打的那殷洪弯腰痛叫不迭。人群外施施然坐在一边高处看戏的殷郊一见弟弟挨打,登时大怒,捡起一块石头照那少年丢了过去,大叫“打他!” 一群顽童顿时扑上前去,将少年裹在核心,立时打倒在地。   寸心也顾不得许多,从林中一跃而出,大声喝道:“住手!” 众人打的正兴起,哪有功夫理她。寸心忙跑过去,推了殷郊一把斥道:“快叫他们住手!” 那殷郊瞟了寸心一眼道: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西海的小龙。” 他打落寸心的手,又道:“他打我弟弟,我就打得他。你快闪开,再叫,我连你一起打!”   寸心毫无惧色,愤愤答道:“你不要忘了,这里是玉泉山,不是你桃源洞。等下玉鼎师叔出来,见你欺负他徒弟,在广成子师伯那里告上一状,你定有顿好果子吃。” 殷郊略一思忖,他那师父不似二弟的师父护短,广成子为人刻板严肃,要是知道徒弟背着他在外胡闹,一定不肯轻饶。他又看了寸心一眼,心道就是面前这龙女,也不是个省油的灯,虽无甚高深法术,却常为师兄弟们疗伤治病,也颇有些人望。当下眉头一皱,喝退了众顽童,上前看看倒在地下的少年,确定他并无大碍,拍了拍气呼呼的殷洪道:“走!” 遂带着众人离去。   ☆、第 2 章   周遭喧闹的人群忽然散去,杨戬兀自抱着头蜷着身躯侧躺在地上,一种熟悉的疲惫感再一次蔓延开来,渗透进每一个毛孔。很多时候,他甚至希望自己一觉醒来就能脱离这个躯壳,哪怕是做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,也好过背负这样多的仇恨,一天一天的熬下去。   他想过死亡。死了,就可以和父亲与大哥一样,长埋于黄土之下,不问世事,没有烦恼,化一缕风,徜徉在山水之间,好像又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。那时候,他的忧愁还仅止于母亲对他的严厉,和青梅竹马的玩伴不肯回应他的好意,而无需时时刻刻计算下一餐饭,下一个落脚点要在哪里才能寻到。他不是没想过报仇,可是当一个人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证,他的心,又怎么承得住仇恨的折磨?   曾有一晚,他用最后的几个铜钱买了一瓢浊酒,喝的酩酊大醉。若不是三妹用力摇着他的手臂,带着哭腔叫着“二哥”,也许他就会踏着岸边的流波,扑向江心的月影。那一晚,月色是那么美,遥遥荡漾在水中,温柔的召唤着“二郎”。一整夜,三妹惴惴不安的蜷缩在他身边,生怕一睁眼,她的二哥就再也消失不见。而清晨醒来的杨戬,听到的第一声呼唤来自三妹,她说,“二哥,我饿。”   玉鼎真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杨戬兄妹的面前。这道人年纪不大,清瘦白净的面皮上生着一团乱须,若不说话,连嘴都不知道长在哪里。一身沾满灰尘油泥的道袍,几乎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,如果手里没有一柄拂尘,杨戬甚至看不出他是个道士。   那道士趿拉着一双芒鞋,行走之间带起矮矮的烟尘,一路来至杨戬面前,蹲下,开口道:“你是杨戬?” 杨戬抬头,警惕的望着来人的眼睛,并不答话。那道士站起来,看着土地庙那破败的窗棂透出的阳光,淡淡说道:“从今天开始,你就是我的徒弟了。” 语调里没有任何感情,冷到杨戬几乎以为,这道士是被逼无奈才来见他。玉鼎仿佛一刻都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,站起身来,用拂尘指指杨戬道:“你,跟我走。” 三妹惊恐的扑进杨戬的怀里,表示她的二哥哪儿也不去。那道人却忽然笑了,又用拂尘指了指三妹道:“她,去女娲宫。”   杨戬现在还是认为,一定是宿醉让他头脑不清,才会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道士,把哭的梨花带雨的三妹丢在了女娲宫,又跟着他来到了玉泉山。第一天夜里,杨戬一夜无眠。这一切好像一场梦,他甚至觉得自己一觉醒来,就会重新出现在土地庙里,怀里是饥寒交迫的三妹。他不愿睡去,至少在这里,他无需为一箪食,一瓢饮而终日烦恼。暗夜里的少年抱膝坐在墙角,无情地嘲笑着自己的浅薄和软弱。   天快亮时,门吱哑一声打开,昏昏欲睡的杨戬看见玉鼎真人走进门来,手里拎着两只水桶和一副扁担,依旧是淡淡的问道:“你想报仇?” 杨戬无法自制的点了点头。“那好,” 玉鼎说道,“把后院的水缸挑满。”   杨戬大概是因为太过惊讶,还没来得及把脸上的表情从“警惕”换成“茫然”,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前言后语之间到底有什么逻辑,但眼前这人显然不给他提问的机会,径自放下扁担和桶,转身走了。   那就......挑吧。显然玉鼎真人也没打算告诉他去哪里挑水,杨戬认命的挑起空桶,顺着小路边渐渐浓密的水芹和山嵛找到了小溪所在。当他步履蹒跚的挑着两桶水回到后院的时候,赫然发现,院里沿墙脚摆着十二口青铜大缸,个个都有六尺多宽,三尺多高。要把这十二口大缸挑满,不花上一天功夫是不行的。杨戬咬着牙呆立了半晌,终于还是拿起扁担,继续挑了下去。   第二天杨戬起的很早。自幼父亲耳提面命,要他们兄妹重诺守信。杨戬不知道玉鼎真人要他挑水是什么用意,但既然答应了做人家徒弟,他就绝不肯半途而废。谁知一出院门,就遇上了殷郊和殷洪。   寸心见那少年半晌不动,以为他疼的昏过去了,忙忙上前蹲身去掐他的人中,孰料拇指刚触到他上唇,少年竟然睁开了眼睛。多年后,当寸心回忆起杨戬的双眼,仍然记得那掩在浓密睫毛后的,似有粼粼秋水流淌的瞳仁。那眼内没有任何温度,像冬夜里的寒潭,载着熠熠的星光,辉映着山巅皑皑的积雪,一眼望进去便忘记了时间。   杨戬站起身来,也不拍打身上的尘土,只弯腰拾起地上的扁担,担起水桶便走。“哎!哎你这人!"寸心从怔忡间醒悟过来,望着他的背影唤道,“我救了你,你怎么连个‘谢’字也不说就走啊!”   杨戬身形顿了一下,没有回答,继续前行。寸心恼了,几步抢上去扯住他的扁担道,“你是聋子么?” 杨戬瞟了她一眼,仍旧没有开口的打算,他的衣裳方才大约是在地上磨破了,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肩膀。寸心比杨戬矮了一头,视线恰好落他肩头擦破的伤口上,不由得心一软,叹道:“你这孩子,怎么就倔成这样,既受了伤,擦点药又能如何?”   “孩子?” 杨戬一愣,眼前这少女也不过十六七岁光景,看去比三妹也大不多少,怎么一出口如此老气横秋。他看着寸心从随身的腰袋里翻出一个小玉瓶,拧开塞子,挖出一小粒红色的丹药放在左手心揉搓,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,那丸药竟见了水似的一霎儿化为药膏,又用右手食指沾了少许,轻轻涂抹在自己肩头的伤口上。杨戬躲了一下没躲开,只得由着寸心撮弄,不觉面色微红。   “身上还有伤没有?”寸心问道。杨戬身上的确还有几处刚才在地上被人踢伤的地方,但他怎么好跟一个女孩子开口,只得轻轻摇头。寸心看他一脸不自在,知道他不好意思,干脆把玉瓶塞在他手内道:“这么大个人了,还这么扭捏。这个拿去,若还有伤时,取一丸用水化开涂在伤处,最活血化瘀的。”   “刚才没见你取水啊!” 杨戬脱口问出。寸心自得的一笑:“我是龙族,善能御水,隔空取几滴来算什么?我还会更好玩的呢!哎,你叫什么名字?” 她一脸好奇的问道。   “......杨戬。”   “竹简的简?” 寸心一皱眉,听说杨天佑是个书生,这名字取的倒贴切。   “......天保定尔,俾尔戬榖的戬。”   “好吧......” 虽然还是没明白怎么写,寸心也明智的决定不再追问下去。“我叫敖寸心,我家住在西海。” 她明媚的双眸闪着温暖的光彩。   西海,姓敖,那定是龙公主了,怪不得刚才为首的顽童叫她“西海的小龙”。杨戬微微颌首,道声“多谢赠药”,转身要走。那龙女却跟了上来,一脸八卦的问道:“杨戬,是杨戬对吧?我幼年时随我母后见过瑶姬公主,你长得还真像你母亲呢。”   杨戬肩膀一僵,父兄惨死,他与三妹手足离散,母亲,母亲如今又在何处?是被囚,还是.....他思及此处,不由得鼻翼一酸,胸中堵了一团扯不烂的破布一般愤懑。寸心看他不搭言,也暗自懊悔为什么开口就触了人家的痛楚,略带歉意道:“对不住,我不是有意要提这个。我真的是......” 杨戬忽然停住,寸心一时收不住脚,鼻子差点撞在他的肩胛上。   “你只是好奇。” 杨戬冷冷的开口。“其实,你跟他们有什么分别?” 他转过身,漠然的望着寸心,“他们是来探我底细的,你何尝不也是来看看,我这个神仙与凡人生的孽障,到底和你们有什么区别?”   寸心语结,她没想到杨戬竟然把自己和殷氏兄弟混为一谈,当下气的手足冰凉:“你不要冤枉好人,我跟殷郊殷洪怎么一样,我......我救了你呀!”   杨戬冷笑一声:“你救了我?那我还真是要谢谢你。只是你救得了我一时,却救不了我一世。在世人眼里,我仍旧是个不该存在的妖孽!” 他掏出怀里的玉瓶,掷还给寸心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  ☆、第 3 章   寸心一肚皮五内不合,怏怏回到普陀山,进了草庐,摔了门,自坐在案前发呆,也不理人。修竹窥着她面色,小心翼翼问道:“姐姐这是怎么了?” 寸心把手内把玩的灵芝掼在案上,没好气道:“还不是杨戬!玉鼎师叔的那个徒弟。好心好意替他解围,倒叫他一顿排揎。” 说罢一长一短把今日遭遇讲了给修竹听。   修竹听罢,倒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今儿听普贤师伯说过,那杨师弟身世颇惨。” 原来普贤真人今日来拜慈航真人,恰逢修竹在旁伺候茶水,倒把杨戬的身世听了个七七八八。   那杨戬之母瑶姬公主本为玉帝亲妹,欲界之主,最是清心寡欲道骨仙风的一位仙子。某日下凡得遇杨生天佑,一见钟情,竟弃了仙位,与杨生结为夫妻,诞育了二子一女。玉帝震怒,派天兵下凡捉拿,将杨生并大郎当场打死,又把瑶姬捉去,如今不知生死,二郎和三妹侥幸逃得性命,颠沛流离许久,方被玉鼎真人救下。如今三妹投在女娲娘娘处暂充箕帚之用,这二郎就跟玉鼎真人上了玉泉山。   寸心听完心下也唏嘘不已,怪不得那杨戬如此激愤,原来好端端的家一夕之间家破人亡,又在人间受尽了冷眼,任谁心中也堆满苦楚。正叹息间,她一眼看见茶桌上的小花篮,眼睛一亮问道:“这是谁编的花篮?好新鲜样式。”   修竹赶忙将花篮拿过来给寸心:“早上普贤师伯走后,天化来看姐姐,顺手带来的。他也真个手巧,这是寒潭边折的柳条,又配上新鲜的杜鹃花,一路走,一路就编出来了。” 寸心一笑:“上次他手腕脱臼,要不是我,他现在还拿不得锤,动不得筷呢,当然要好好谢我。” 她忽然想起什么,又道:“你说,普贤师伯是怎么知道杨戬家事的?听殷洪的口气,他也是从普贤师伯那儿听说的。”   修竹“扑哧”一笑:“普贤师伯你还不知道?最爱打听三界轶事,这天地间啊,就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。我们每常论起来,都说他洞府内养的那几只白鹤必也是用来听壁脚的。” 她敛了笑容道:“再说了,杨家这事儿动静甚大,闹得天下皆知,今儿普贤师伯来说时,伤感的了不得,师父还跟着陪了几滴泪呢。”   寸心也叹道:“师父他老人家就是心软。不像殷郊殷洪那两个臭小子,一点悲悯皆无,捏着人家的痛脚只管撒野。你说他俩也有丧母之痛,如何不能体会杨戬之苦?”   修竹一撇嘴:“姐姐是不知道,我听木吒说,那皇帝老儿见两个儿子逃走,膝下荒凉,又稍有悔意,上个月朝歌来信,想叫他们回去呢。” 寸心冷笑道:“我说呢,刚来的时候低眉顺眼,如今又抖起来了。” “可不是?”修竹接口道:“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。两个人不学无术,每天东游西逛,我看下个月师祖讲经大会,他们拿什么献宝!”   “哎呀!”寸心惊呼,“说到献宝,我今儿水还没取呢,这日影都偏西了,耽误了师父的药可了不得,下月要献给师祖呢。” 连忙抄起玉斗玉勺,直奔寒潭而来。   要是寻常之水,寸心自在房内原地不动即可呼来唤去。只是这炼制丹药,用水非甘澜不可。若在凡间,因其水陈杂不洁,须得取水数斗,置大盆内,以勺扬之,待水抖震,似有浮珠千颗相逐,方可取用。幸而这普陀山钟灵毓秀,集百样水源于一身,更在山腰处有寒潭一泓,其水无需抛扬即凛冽而轻浮,所以寸心每天都要尊师嘱亲自取水一斗,以玉斗盛之,供炼药之用。   她像往常一样顺着蜿蜒的小路来至谭边,弯下腰,刚把玉勺探入水中,不防背后被人猛地一推,竟跌入潭内。寸心呛咳着挣扎浮起身,只见殷郊殷洪在岸边叉腰大笑。那殷洪笑的打跌,指着寸心道:“你,你看她,还是龙女呢,还不是一样从头湿到脚?” 那殷郊冷笑道:“我还当你有多大本领,敢来阻小爷行事,跌进这寒潭怎么也不见你化龙啊?”   寸心登时大怒,原来这二人是为今早的事不愤,特来报复自己。那寒潭水冷刺骨,寸心虽为龙族,不至有性命之虞,却也被冻得嘴唇青紫。她本可化龙飞升,怎奈寒潭窄小,若化了龙身出来,必然将周围树叶枯草并泥沙卷入潭中,那时寒潭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。如今只得捺住性子,慢慢向岸边游去。   孰料快到岸边,就见一块卵石堪堪飞来,要不是她躲得快,几乎砸在额角。耳边只听得殷洪骂道:“打死你个鳞皮怪物!” 寸心气的几乎迸出泪来,无奈只得咬着牙思量如何脱身。忽然听到脚步声,远远有人高声道:“师父您慢点,这路坑坑洼洼,不大好走呢。”   殷郊殷洪大惊,赶忙撒了手中石子,落荒而逃。寸心张望时,并不见旁的人来,只有昨日那褐衣少年手持扁担立在竹林中。见二殷逃走,那少年走进前来,伸出扁担,示意寸心拉住。   寸心哆嗦着手拉住扁担一头,由着杨戬将自己拖拽上岸。她冻得话也说不得,只抱着双肩,坐在沙地上抖成一团。杨戬见她可怜,忙脱下外衣披在寸心肩头,自己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,晚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颤。   寸心歇息了片刻,堪堪缓过神来,自施了个法术弄干了衣衫,又忙将外衣还给杨戬,道声“多谢”。那杨戬也不说话,拿起扁担转身就走。寸心被他气得一笑道:“你这人,我今早要没见过你,倒以为你是个哑子呢。” 想了想又问道:“你怎么不在玉泉山,到普陀山来作甚?”   杨戬停住脚,有点不情愿的说道:“有人叫我到这里来见师父。” “这里?” 寸心心下诧异,“玉鼎师叔平日足不出户,怎么会叫自己的徒弟到别家山上见面?”   杨戬不语,寸心却瞬间明白,定是那殷郊殷洪不肯罢休,特意骗了杨戬来此。如今先将自己推落寒潭,污了潭水,必定还要去广成子面前栽赃,道杨戬坏了慈航真人炼药大事,于是赶忙推杨戬道:“你快走,若有人问起,就说你白天一直都在挑水,从来没出过玉泉山。”   话音未落,远处一群顽童朝二人奔来,到了身前团团围住,齐齐指着杨戬和寸心叫道:“就是你们两个,在寒潭边打闹,如今弄脏了水,快随我们去见掌教师伯!” 寸心急忙分辩,怎奈他们人多口杂,竟被众人推推搡搡,一径来至九仙山桃源洞,广成子的议事厅内。那杨戬也奇,只静静的任人摆布,面上冷冷的不见一丝表情,也看不出心事。   那殷郊一早侍立广成子身侧,神情恭肃,全然不见方才的倨傲,一躬身禀道:“师父,方才有师弟来报,说这敖寸心同杨戬在寒潭边上嬉闹,竟致敖寸心不慎落水。本来都是同门手足,这等小事我就不报与师父,私下申斥他二人以戒下次就是了。但下月师祖要在玉虚宫广聚教众,开讲经大会,慈航师叔已经早早报知,要炼了增进补益的丹药,请师祖分赐弟子们的。现在他二人污了水源,这药必然是不能如期炼成了。” 那殷郊仿佛满腹苦恼道:“丹药是其次,只是我们弟子俱都盼着亲见师祖荣与赐福,这要是耽误了,知道的人说是他们二人顽劣,不知道的,还以为师祖言而无信,不肯给弟子们赏脸呢。”   广成子皱着浓眉听完,思量片刻,向着寸心道:“你们怎么说?” 寸心早忍不住,愤愤道:“师伯不要听他胡说,明明是他和殷洪推我落水,又骗杨戬来顶缸,” 她看向殷郊,怒斥道:“你怎么不说今早你指使众人围攻杨戬?要不是我拦着,杨戬现在已经被你们打死了!”   殷郊不及答话,只见殷洪跳出来叫道:“今早谁去了,我怎么不知道?” 他转向众人问道:“你们谁去了,说出来听听!” 见无人出列,他满意的回头:“你休要砌词狡辩,分明是你二人争吵推搡惹祸,现在又要拖我们下水。” 见寸心还要争辩,殷郊忙在一旁道:“师姐,我知道这事体大。但这也不是你故意的,要怪,都只怪那杨戬。你如今只索好好认个错,看在你是西海公主的份上,师父也不会责罚你的。”   寸心越发气结,正要再说,只见杨戬上前一步,向广成子施礼道:“师伯,弟子初入山门,不懂规矩,原是弟子错了。” 他微微转头,瞟了寸心一眼,又道:“就像大师兄说的,不关三公主的事,请师伯莫要怪罪于她。”   殷郊不料杨戬如此上道,忙也笑道:“师父,你看他们也知错了,您就不要责罚了吧?” 那广成子听完,捻着胡须道:“这不是小事,你二人虽已知错,却不能就此作罢。杨戬是祸首,就罚面壁十天,回去见过你师父,然后到乾元山领罚。至于三公主么......” 他沉吟片刻道:“待我与慈航师弟商议,看看如何补救再说。” 说罢起身往内室行去,走了两步又回身,看着寸心道:“下次,切不可如此执拗了。”   寸心急的欲哭无泪,怎奈周遭全是二殷的人,杨戬又已经低头认错,自己也无从分辩,只得愤愤的随着众人出了桃源洞。来至洞外众人一哄而散,只剩寸心含泪带气,怒目望着杨戬:“你怎么这般无用?分明是他们设计陷害,你难道就这么遂了他们的意?”   杨戬不答,只把脊背挺的笔直,默默行路。寸心赶上去扯住他的袖子道:“走,同我回去找师伯,我一定要把这事说清楚!” 杨戬甩开她的手,冷冷道:“怎么说清楚?要能说清,方才你就说清了。” “那你说怎么办,难道就这么算了?” 寸心气的滴下泪来。   杨戬看着她,只见那龙女面孔涨得通红,珠泪大颗大颗的自眼中滴下,不由得想起了身在女娲宫的三妹,一时心软,放柔了声线道:“也没什么大不了,师伯说要同你师父商议再做处置,分明就是放过你了,无须担心。”   “那你呢?” 寸心带着哭腔道:“你无端被他们围殴,现在又被他们陷害,要面壁十日方能出来,这口气怎么忍得了?” 杨戬摇摇头:“面壁十日已经是轻的了。他们分明已经串好供词,如果我去争辩,不但说不清事实,可能还要惹翻了师伯,他二人再从旁添油加醋,说不定你我都要被重罚。” 他垂下眼眸又道:“不过是十日而已,很快的。” 这话音从杨戬嘴里说出来,带着柔柔的糯米腔,竟像是安慰寸心一般。   ☆、第 4 章   杨戬独自回到玉泉山,站在金霞洞口,望着黑黝黝的洞口迟疑了一阵。天已擦黑,那没有灯火的洞口好像张着一张大嘴,等着杨戬去填饱它的肚子。这是他拜入门墙的第二天,只有两天而已,他就给玉鼎真人惹了这么大的麻烦,尽管是被人陷害,他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仅仅结识了数日的师父。玉鼎真人会说什么?会勃然大怒么?杨戬想象着玉鼎那张似乎从来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,摇了摇头。也许,他只会挥一挥拂尘道:“你走吧,不要再回来了。”   杨戬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,直到一声惊叫打破了他的怔忡,那是玉鼎真人的声音。他忙跑进洞,看到那个永远好像刚刚睡醒的道人蹲在地上,捂着自己的左手拇指泫然欲泣,地上是十几根散乱的竹简。看到杨戬跑进来,玉鼎真人咧了咧嘴,说出的话竟然带着哭腔:“手,划破了。” 杨戬看了看玉鼎脚边的刮刀,顿时了然,这道人在洞内著书,全神贯注而忘了点灯,以至于他用刀去刮错字的时候,竟然因为天色太暗而划破了自己手指。   方才还在为受罚懊恼的杨戬立刻觉得自己之前错的离谱,面前这人真的是昆仑十二金仙之一么?但玉鼎真人还在可怜兮兮的望着他,杨戬叹一口气,从书案的抽屉中寻来纱布,仔仔细细帮他把拇指包了起来。   “呃......师父......” 杨戬席地坐下,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玉鼎的神色,开口将广成子的决定说了出来。玉鼎真人盯着自己受伤的手指,半天没有言语。   “十天?” 就在杨戬以为他在积攒怒气的时候,玉鼎站起来问道。杨戬点点头,看着这道士走进内室,半晌翻出一颗丸药递给自己道:“吃了它。”   杨戬仰望着玉鼎真人,不知为什么,他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,这道人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,只有不得已的时候,才会回到现实中与人短暂的交流,然后就又匆匆的遁回去了。可是杨戬什么都没有问,他默默接过那丸药,看了看,径直吞了下去。   玉鼎的嘴角向上弯了一弯,算是表示满意。“够了,你去吧。” 他说罢,拾起地上的竹简,走到书案前继续奋笔疾书,似乎刚才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。杨戬有点哭笑不得,走到洞口又折返回来,点上了所有的油灯然后离去。   乾元山比杨戬想象的要远,也比玉泉山大了许多。当他气喘吁吁爬上金光洞所在的山头,一弯新月已经挂在了树梢之上。太乙真人似乎还未睡下,金光洞内灯火通明,一个十二、三岁的小丫头走出来,端详了一下门口的杨戬道:“师父说你到了,叫我来迎一下。” 她扬起小脸打量着杨戬,“听说你今天和殷郊殷洪打了一架?”   杨戬看着这个豆蔻少女,精致的小脸上童稚未脱,新剥鸡蛋一样圆润的脸蛋,一双水灵灵的大眼,眉心有一颗极好看的朱砂痣,一身淡粉纱衫笼罩在暖融融的灯光里,像一尊自带辉光的白瓷娃娃,就连三妹在她这个年纪,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美丽。   “那两个死孩子最喜欢无事生非了,要是哪天欺负到我头上,我一定叫他们好看!”这瓷娃娃娇俏的声音藏不住她的蔑视,“藏经洞里多得是好书,武功秘籍也有,道法心经也有。你想学什么,尽管拿来看。”   “藏经洞?” 杨戬诧异道,广成子师伯只叫他来乾元山面壁,却只字未提去哪里,怎么面壁。若说是来藏经洞,那这根本算不上是一种惩罚。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,却又如坠五里雾中,茫然不知所以。   女孩儿见杨戬一直不语,用胳膊肘顶了顶他,“师父说你叫杨戬?” 杨戬点点头,抱拳道:“见过......” 他想说“师姐”,但这女孩身量还不到他胸口,实在是叫不出口。那女孩儿似乎感到他的尴尬,无谓的一笑道:“你看我小是吧?我比普陀山的敖寸心还老呢!” 她蹦蹦跳跳领着杨戬走进洞内,朝上一躬道:“师父,杨戬到了。”   如果说广成子老成持重,玉鼎真人落拓不羁,那太乙真人就真可以说得上是道骨仙风宝相庄严了。这真人身穿大红织金八卦仙衣,头戴八宝攒珠青莲冠,颏下一部灿白长髯飘洒于胸前。杨戬进来的时候,太乙真人正踩在小几子上,逐格擦拭他的紫檀藏宝阁,一柄香妃鎏金天马尾拂尘斜插在衣领背后,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真人的华发散了。   听见脚步声,满面红光的太乙真人转过身来,笑眯眯的看了看杨戬道:“好,嗯,很好。” 他抬手止住了杨戬施礼,上前拉了他的手道:“既然来了,就只管住下,缺什么告诉师伯,那洞里有的是书,你看够了再走。哎~” 真人仿佛想起了什么,问道:“来之前你师父给你吃了辟谷丹了吧?”   原来那丸药是辟谷丹,也就是说,广成子,玉鼎真人和太乙真人早就知道自己会来乾元山,也早就安排好了藏经洞给自己读书。杨戬今晚好像置身于一个荒诞的梦里,他“犯了错”,难道不应该接受惩罚么?为什么广成子轻轻放过,玉鼎真人毫不在意,太乙真人又当他是自家弟子一般热切的欢迎他?自从家变以来,杨戬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,只能身不由己的随着命运的洪流,脱缰野马一样的沿着一条早已铺好的路前进。他坐在藏经洞中思索良久,全然不得要领。   有了书,十天时间飞快的过去,杨戬下山的时候还借走了几册,太乙真人笑的见牙不见眼,连连说了几个“好”字,又给玉鼎真人带了一封手书。回到金霞洞,玉鼎见了杨戬,面上也不见喜色,只“嗯”了一声,接过太乙真人的信,飞快的看完,捻了个火苗,烧了。   杨戬见师父无话,自往后院,拿了扁担还去挑水。这十日里他想了很多,玉鼎真人虽然寡言罕语,但待自己还算宽厚,且满腹经纶胸有珠玑,不论他收自己为徒所为何来,自己跟着他学一身本领总是好的。杨戬家变之前本来就是个心思灵巧,最能随机应变的孩子,因此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倒慢慢和缓下来。   连着数日,杨戬挑水越发迅捷,开始觉得崎岖难行的山路也慢慢顺畅起来,原本要到天黑才能灌满的水缸,往往午后就已经全部满溢,因此倒有功夫读读从乾元山带回的几册竹简。偶尔遇到晦涩难明之处,他鼓起勇气请教玉鼎真人,那真人虽然言语简单,却总能一矢中的,让杨戬茅塞顿开。有时他照着书上所述演练起来,玉鼎路过也会加以指点,师徒二人虽然仍旧交流不多,却都慢慢习惯了彼此的存在。   那日杨戬挑完了水,照例坐在松下石上读书,不觉云遮日影,渐渐暗了下来。此时日头尚未落山,但林中本来就不甚亮,这云朵乍一涌来挡住日光,书上的字就漶漫不清起来。杨戬抬头舒了一口气,一眼望见林子里有个小小的身影,一蹦一跳朝自己走了过来。他定睛一看,竟是金光洞太乙真人的那位瓷娃娃女弟子。   “杨戬!” 那瓷娃娃笑道,“遍寻你不见,原来躲在此处!” 杨戬一见她便想起自己的三妹,虽然三妹现在已经不是童年模样,他却仍旧记得儿时的三妹牵着自己的衣角,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的身后。那时自己玩心重,觉得带着她颇为累赘,总是故意甩开三妹,或者甚至躲藏起来,三妹就也是这样,到处寻找自己,一旦找到,便欣喜若狂的跑上来抱住自己的胳膊——可那样的时光已经再不会回来了。   “杨戬,你陪我下山去好不好?” 瓷娃娃捧着双腮,蹲在地上望着发呆的杨戬,一脸谄媚的笑着。“下山?” 杨戬一愣,“下山要不要跟师父说一声啊?” 瓷娃娃好看的眉毛拧成一股绳,噘嘴道:“就是不要告诉师父,我才来找你啊!” 她胸中仿佛藏着极大的苦恼,“师父不准我下山,说我长得太小,又不知世事,叫山下的人见了,骗了我去就不好了。可是你是山下来的,有你跟我一起,我就不会被人骗了啊!” 瓷娃娃抬眼看着杨戬,期待的眼神在忽闪忽闪的大眼内无处躲藏,看得杨戬一阵心软。   “你想去哪里?” 杨戬半是无奈,半是妥协的开口。瓷娃娃见他口风松动,喜得眉开眼笑道:“就去山下的小镇。我听说每个月的今天都有集市,也不甚大,我们逛逛就回。” 杨戬抬眼看看天色道:“那天黑之前必须回山。”   “听说晚间还有夜市。” 瓷娃娃扁扁嘴。“不行。” 杨戬板起脸:“若是这样,你自己前去,我是不去的。” “好好好,都听你的。” 瓷娃娃回转颜色,拉着杨戬起身,赶着一路下山去了。   山下的小镇果如所说,并不甚大,集市也只卖些吃食杂货,大约是年景不甚好,连绸缎瓷器一概皆无,逛的人也不多,只有摊贩们懒洋洋的在一边闲坐,连几声吆喝都欠奉。杨戬在人间多年早已习以为常,灌口的东市比这里繁华许多,若是童年时候,这等小集根本不够杨家二郎玩上一个时辰的。可这女娃娃似乎是第一次来,兴奋得不能自已,东看西看,眼神都快不够使了,每一件东西都要拿起来问问杨戬是作何使用,杨戬倒也耐心,像从前带着三妹那样,一一讲给她听。   一时已至饭时,女娃娃玩了半日已经是饥肠辘辘,站在一笼包子跟前不肯走了。她扯着杨戬的衣袖道:“杨二哥,我要吃那个!” 杨戬顿住,在昆仑山上久已不用银钱,这番下来的急,身上也未带分文,如今可如何是好?他看了看女娃,小心翼翼的悄声问道:“你带钱了么?”   “钱?” 那女娃娃一脸茫然,“什么是钱?” 她的眼神落在热气腾腾的包子上面,须臾不曾离开,“我要吃包子,你说钱干嘛?” 杨戬被她气得直乐,“没有钱,你拿什么买包子?”   “我不管,我饿了,我就要吃!” 女娃扁着嘴,大有杨戬不答应就立地打滚的架势。杨戬正没办法,一抬眼看见傍边坊内,有户人家正送一女子出门,那女子肩背一口樟木药箱,身穿一件淡鹅黄色窄袖襦裙,一头乌发松松绾在脑后,正是龙女寸心。   杨戬顿时好似溺水的人望见浮木一般,几步小跑过去道:“敖......三公主!” 寸心近日背了师父偷偷下山行医,凡在人间行走都是隐姓埋名,不防此间竟有人唤她封号,不由惊得身上一颤,转过来看时,竟是杨戬!她吓得连连摆手,示意杨戬小声,又拉了他到一边悄悄道:“你小声点没人当你是哑子。” 寸心看了看周围无人注意,又问道:“你来此作甚?”   杨戬一脸苦笑:“还不是跟......” 他忽然想起,自己只顾看着那女娃如三妹一般,竟忘了问她姓名,顿时语结,只好指着包子铺说道:“她要吃包子,我没带钱,你有么?”   寸心顺着他的手指看去,只见那女娃娃盯着包子发呆,大约是等的急了,看人不备,竟拿起一个,转身就跑。杨戬和寸心大惊,还不及赶上去,只见那包子铺老板大叫一声“有贼”,抄起擀面杖拔腿就追。   杨戬和寸心忙也跟了上去,只见那女娃也不顾包子烫手,双手扔球似的交换着抛来抛去,一边叫“烫”,一边狂奔。她慌不择路,一直跑进一个窄巷子里,看前方无路可走,方才立住脚步,一脸防备的望着身后追来的包子铺老板。   那老板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,满面涨红,拎着擀面杖一步步走上来,恨恨道:“小丫头片子不学好,偷人东西吃。你过来,把包子还我!” 女娃见他逼近,竟也不畏惧,左手攥住包子,右手掐了一个指诀,立刻就要施法。   杨戬眼见不好,忙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抓住女娃娃的右手,打散了指诀道:“快别胡闹,把包子还给人家。” 女娃一把甩开他,跳着脚叫道:“就不!他敢过来,我就打他!”   那老板本来气急败坏,手一抬擀面杖已经举在空中,忽然见寸心抢上来接口道:“这包子多钱,我给你就是。” 说罢从腰袋里摸出几文铜钱递了过去。包子本来就不值几个钱,老板又惦记着铺子无人照管,竟接了寸心的钱,悻悻走了。寸心打发走了那老板,回头看着身后这一大一小,面带薄怒,指着这女娃娃嗔道:“灵珠子,你又胡闹!”   ☆、第 5 章   灵珠子一脸的满不在乎,举起包子大咬一口,转头对杨戬道:“二哥这包子真好吃,你尝尝?” 寸心越发生气,走上前一把打落她的包子,怒道:“你在山上胡作非为也就罢了,下得山来也是这么任性,要是偷东西让人捉住了送上山去,我看广成子师伯怎么处置你!”   “我才不怕!” 那灵珠子一蹦三尺高,攘臂叫道:“要不是你拦着,我方才就教训那不知死活的老板了!”   “都是太乙师伯惯得你不知是谁,” 寸心指着灵珠子斥道:“师祖说过,在山下不许乱用法术,你刚才竟然想用五雷诀劈那老板。他是个凡人,你活腻了,想去试试师祖的盘古幡?” 她气得用手指点着灵珠子道:“上次,你骗殷郊殷洪说降魔杵可以砸得开黄龙师叔后山的青核桃,结果他们俩就把那杵骗了出来,差点毁了韦护的兵器。再上次,你偷走天化的玉麒麟,不知教了它什么,天化现在一唤‘麒麟来’,它就吓得直打哆嗦......” 寸心还想说下去,那灵珠子眼珠一转,三蹦两跳躲到杨戬的背后,捉住他的衣襟,满脸委屈道:“二哥二哥,你看她呀,不就是一个包子么,扯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来。”   杨戬也是无奈的一笑,向寸心道:“这次就算了,若有下次,我替你说她。” 寸心柳眉倒竖瞪了他一眼道:“我就要说到你了,你上山两天就惹了一堆麻烦,这次还跟着她疯,要有了事,太乙师伯护着她,谁来护着你?” 杨戬也动了气,但自幼父亲耳提面命,不可对女子幼童高声大气,因而仍旧低声道:“这里是凡间,你小声点儿。” 他看了看身后的灵珠子,又道:“她还小,你让着她些,以后她自然懂事了。” 话音未落,那灵珠子自他背后探出身来,倒向寸心做了个鬼脸。   寸心气结:“她还小?她比我还大呢!” 一头说,一头绕向杨戬身后去捉那灵珠子,“你有种出来,咱们到广成子师伯那里评评理,哪家的规矩说我们弟子可以偷东西,还能对凡人动手的?” 灵珠子忙躲,杨戬忙拦,三人正扭到一处,那灵珠子一眼瞟到寸心的药箱,“腾”的跳到一边大声叫道:“哦,你只知道骂我,你倒说说看,谁派你下山来的?”   寸心一愣,忙甩了杨戬的手,捂住药箱,半天方道:“自然是我师父!” 灵珠子看她面色微红,知道不对,遂笑道:“可是扯谎,我每常听修竹说,慈航师叔从不许你二人下山行医,怎么你今儿倒背着药箱自己来了?” 寸心越发窘迫,没了话答对,一跺脚转身就走。那灵珠子在她身后拍手笑道:“哈哈,原来你也不守规矩,要不要我也去广成子师伯那里说上一说?”   杨戬轻轻拍了灵珠子后脑一下,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,又赶上前去拦住寸心道:“今日的事就这样算了吧,大家都有不是处,各让一步,可好不好?” 寸心看看灵珠子,灵珠子也看看寸心,两个人各自打鼻中“哼”了一声,扭头过去不再言语。   杨戬笑了笑,自携了灵珠子的手,又对寸心道:“天色不早,我们一同回山吧。” 寸心撇了一撇嘴,没再说话。   这日寸心奉了师命来玉泉山送药,恰逢杨戬挑水方回,寸心一见他,莞尔一笑道:“你这呆子,十二口大缸,这么一担一担的挑,要挑一天吧?” 杨戬擦了擦汗道:“也不用那许久,半日足矣。” 寸心摇摇头,“我教你个御水的法子,一弹指即可。” 杨戬把挑子放下,拎起水桶注入缸中,方答道:“师父叫我挑水,必定有他的用意,我若用了巧法,倒失了他的真意了。” 见他认真,寸心也不好再说什么,入内见过了玉鼎真人,交割了差事,自去了不提。   这里杨戬刚要走,只见玉鼎自洞内出来,朝他招了招手。杨戬忙放下扁担,行至跟前垂手站立。那真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,缓缓道:“自今日起不必挑了,读书吧。” 杨戬跟着他入内,只见那真人自去书案著书,也不理会他。杨戬愣了半晌问道:“师父,我读哪本?” 玉鼎头也不抬,只吐了两个字:“随你。” 杨戬愕然,想了想这真人就是这副脾性,也不甚怪,自去书堆里寻了一卷,将去林中细读。   这玉鼎真人藏书虽多,却不滥,洞内尽是不可再得的秘籍宝卷,那杨戬天资聪颖,又有半神之体,稍有不通之处,只需玉鼎略加点拨就立即领悟,不多日,竟比那入山数十年的弟子还要精进。真人脸上慢慢见了喜色,杨戬也自觉进益不少,因此心下颇为感激师父。这日读书演练已毕,林中一阵风起,倒觉得凉起来,杨戬思量着,记起日前见师父的道袍破旧不堪,因想替他换件衣衫,再把旧的浆洗缝补一下。他是个男子,于裁剪之道一窍不通,遂走来落迦洞找寸心商议。   寸心闻言“喷”的一笑:“你那师父啊,自我上山就是那一身破烂流丢的道袍,从不见换,你就再做一件,如何劝他弃旧更新?” 杨戬却道:“那是因为师父之前没有徒弟。现在我既跟了师父,这些小事当然是我来照管。” 寸心见他认真,也觉感动,便道:“也罢,我就助你做一回乖徒儿。” 她走进房内,拿出一匹罗布放在案上,向杨戬道:“你看,这是我自西海带来的雨过天青九丝罗,与你师父做一身道袍,教他下月在师祖法会上穿,可好不好?” 杨戬幼年也曾随母亲逛过绸缎铺,见过各式上好衣料,却从未见过这样轻薄柔软的材质,当即喜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   寸心一哂道:“自然是好,这九丝罗是我西海鲛人进贡之物,纹饰最是瑰丽,每年我们龙宫也只得那么三五匹呢。” 杨戬待要再谢,寸心摆摆手道:“算啦,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劝你那宝贝师父换上才是。” 杨戬知她豪爽不拘小节,听罢也是一笑。   不出几日,寸心便遣了修竹请杨戬来试衣,杨戬见她行事如此迅速,倒觉喜出望外。到了草庐内,只见榻上铺着两件青色道袍,俱是同款,遂笑道:“一件就当不起了,怎么还有一件?” 寸心放下针线道:“光你师父有了新衣,你一身粗布随侍在侧,岂不寒掺?左右料子也富余,就给你捎带了一件。”   杨戬一笑,抱拳道:“如此多谢公主了。” 寸心“扑哧”一笑:“你别谢我,我只是打了个下手,修竹才是出了大力,熬了两夜替你们赶出来呢。” 杨戬心道“惭愧”,正要说话,寸心朝他点了点手道:“愣着干嘛?过来试试。”   杨戬依言行至榻前,只见寸心立起身来,先是把一件青衣比在杨戬背上试了试宽窄,颌首道:“可以,穿上我看。” 杨戬遂除了外衣,换上新袍,由着寸心帮他整理腰身,又取出一条盘金彩绣腰带,笑道:“道袍就不是我的功夫,这腰带可是我绣的。” 一头说,一头替杨戬围在腰间。   除了母亲和三妹,杨家二郎从未同别的女子如此亲近过。寸心发间的木樨花香若有若无的飘在鼻翼,一低头就能看到她小巧的,贝壳一样精致的粉润耳背,他忽然有点手足无措。记忆中的每日清晨,母亲也是这般帮父亲整理衣衫。那瑶姬虽有仙术,却向来都是亲自料理他们父子的衣食住行,从不假手于人。小小的二郎和三妹每每携着手,站在门框边望着父母,偶尔被母亲转身发现,脸上竟难得的闪过一丝羞涩。   寸心整理好腰带,又用一枚云芝纹白玉带钩固定,退开一步相了相,满意的点头道:“甚好。” 杨戬本就生的极清秀,家变之后在外蒙尘,一度瘦得形销骨立,如今在山上住了些时,慢慢脸颊丰润起来,穿了这丝罗道袍,又束了绣带,文采辉煌的衣料衬得他越发渊亭岳峙丰神如玉,寸心一时竟看呆了。   杨戬见她凝立不动,低头自看了看,也觉合身,笑道:“你看什么,难不成我脸上有花?” 寸心方醒悟过来,略带腼腆的扭过身,将榻上余下的一件道袍包好,递给杨戬道:“这个拿着,按你的身量落了三寸裁的,若不合身,你拿来再改。”   杨戬说声“辛苦”,又道:“劳动你们二位,不如,我替你们采药吧?” 寸心叹气道:“快别提采药了。上回被那两个小子害我污了潭水,回来我和天化花了好几天才将水中杂草污泥淘澄干净,师祖这法会,我们肯定是赶不上了。”   正说着,屋外一阵脚步响,不一时柴扉大开,低头进来一个锦衣青年,一入门来便大声笑道:“好啊,我劳心劳力帮你清潭水,你做衣服,倒没我的份儿!”   杨戬看时,这青年身高九尺开外,体魄甚是伟大,却在头顶挽了两个抓髻,一身宝蓝色箭袖锦袍,面如冠玉,声如洪钟,观之甚觉可亲。寸心见了他,上去便照肩胛捶了一拳,笑道:“你还好意思说,生的如此健壮,却隔三差五就扭了手崴了脚,总要我替你医治,我还没问你要诊金,你倒跟我要起衣裳来!”   那青年朝寸心憨憨一笑,转头看见杨戬在侧,上前抱拳道:“你就是杨师弟吧?” 寸心看杨戬发愣,遂笑道:“替你绍介一下,这是朝歌武成王黄飞虎的大公子,姓黄名天化,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门下的大弟子。”   ☆、第 6 章   杨戬在山下时就曾听说,黄家一门忠烈,威行天下义重四方,这黄天化三岁即投入清虚道德真君门下,修道至今,已经是阐教三代弟子中数得着的人物。   寸心笑谓杨戬:“天化武学造诣颇深,一对银锤使得出神入化,你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,又不愿问你那闷葫芦师父,自可跟天化请教。” 那黄天化慨然道:“我不过是早上山几年,说不得造诣颇深的话,不过同门师兄弟,该当的切磋一二。” 杨戬本以为这黄天化出身世家,必有一股贵公子的傲气,没想到今日一见,竟然如此热诚亲和,当下也顿生好感。   由是三人每日约在普陀山见面,杨戬与黄天化比试过招,寸心在一旁烹茶以待,偶尔灵珠子闲逛过来,与杨黄二人嬉闹一番,再与寸心斗一番嘴,或笑或恼,好不开心。   这日杨戬一早起来,正待去落迦洞草庐赴约,却见天化走来,腰插双锤结束停当,一副出远门的打扮。正诧异间,天化抱拳道:“杨师弟,我师父今早忽然心血来潮,掐指算到我父亲在潼关有难,特命我下山相助,今后恐有数日不能与你切磋武艺了。” 杨戬正要说话,只见天化拿出一封火漆缄口的书信,递与杨戬道:“事情紧急,我不及去普陀山向寸心道别,请你将此信转交与她,她见信自明。” 说罢一个唿哨招来玉麒麟,跨上便走,杨戬只来得及向他背影拱手道别。   因天化嘱托,杨戬不敢耽搁,即刻去往落迦洞草庐寻寸心。行至半路,只见灵珠子蹦蹦跳跳走来,一见杨戬,喜形于色,忙上来唤道:“杨二哥,你这是哪里去?” 杨戬刚说了一声“普陀山”,那灵珠子明眸一闪,窥见杨戬手内书信,劈手抢过道:“这写的什么,拿来我看!”   杨戬不防被他拿去,要夺回来时,那灵珠子已自打开火漆,取出信笺,念了起来:“......夜来思卿,悱恻不能成眠,中夜推枕绕阶而行,惟叹河汉相望,心与山遥。近来寒暑不常,希自珍慰。待嘉期再会,一樽容酹......” 未及读完,已被杨戬抢下,将信塞回信封,又嗔道:“你休胡闹,这是人家封好的,你拆了来读,极是无礼。”   那灵珠子似笑非笑,偏头望着杨戬道:“这是你写的?你喜欢那龙女?” 杨戬瞪他一眼道:“这是天化交于我,让我带给寸心的。人家明明火漆封口,偏你这么顽皮,这下好了,我怎么交给寸心?” 灵珠子听是天化的信,婉然一笑,夺过信封用手一抹,那火漆已被封好 ,丝毫看不出痕迹了。她将书信掷还杨戬道:“我就说么,黄天化是名门之后,那龙女亦是西海公主,他二人才是门当户对的。” 说罢一扭身去了,只余杨戬暗自摇头。   杨戬来至草庐,寸心正对镜晨妆,于镜内看见杨戬,忙招呼道:“你坐一坐,我就好了。” 又问道:“今儿怎么这么早?天化呢?” 杨戬近前,将天化潼关寻父之事一长一短讲了,又把书信递了过去。   寸心一见那书信,抿嘴一笑,也不拆看,只将信放在妆台上一个雕花填漆的小盒子里,自绾了发起身道:“今日只得你我二人,我那花拳绣腿也不够你练的,不如喝茶吧。” 她行至外间,取了一个青釉莲瓣茶罐,向杨戬道:“我前日得了些好茶,一忙竟忘了,今儿得闲,你来尝尝。”   杨戬见她自顾坐在案前烹茶,心下诧异,遂问道:“天化的信,你不看么?” 寸心“扑哧”一笑:“他啊,写的什么我尽知了,不用看。”   那龙女本来生的明眸皓齿,此时临窗而坐,浑身沐浴在溶溶春光里,嫣然一笑眉目横波,在杨戬看来,好似一室都开满了明媚的春花。他怔怔望着寸心,心内五味陈杂,说不清是什么滋味。方才灵珠子的话尚在耳边,寸心与天化同为世家子弟,不论是出身还是样貌都极为相配。他二人自幼同在昆仑修道,亦可谓是青梅竹马耳鬓厮磨,彼此间往往只需一个眼神就可知晓对方心意,这般灵犀常教杨戬自叹弗如。如今天化下山,不知何时归来,写一封书信与寸心聊表相思,也是题中应有之意。   杨戬暗自叹息,无论再怎么努力,自己仍然是当初那个褐衣小子,一个背负血海深仇,被天道认为是完全不应留存于世间的孽障。思及此处,他勉强笑道:“我忽然想起师父昨日交代了些琐事,既然天化不在,我便回玉泉山去了。”   寸心正拎着滚水暖杯,一听此言,手抖了一下,一大滴热水溅出,堪堪落在她的左腕上,烫的她惊叫了一声。杨戬见状,几步上前接了茶壶,放在案上,看寸心时,那雪白的皓腕上已经起了一小片红肿。杨戬叹口气,忙轻轻捧着寸心的手腕,想要运功替她消肿。不料寸心夺了手去道:“师父说,医者若不以药石为能,只靠法术,是成不了大家的。” 说罢转身,开了药匣子,取出一个象牙雕的小盒,挖了些膏药来涂伤处。   杨戬看她一径涂药,一径肩头轻颤,竟似饮泣一般。忙上前看时,寸心已背过脸去,用袖子拭了拭腮边,转过来道:“你还不走?” 杨戬看她眼眶粉光润滑,分明是哭过,又不好安慰,只得说:“我是真有事。”   “有事你还不走?” 寸心吸了吸鼻子,把药盒盖上丢进匣子,没好气道:“我知道,你来我这里,全是为了天化。如今他不在山上,我自然是入不了你的法眼。你今日走了,以后也别来了。或是玉泉山,或是青峰山,不拘哪处,你俩约着就是,也不必理我。” 说罢行至案前,一偏身坐下,背朝杨戬,气鼓鼓的也不说话。   杨戬苦笑,他远着寸心原是为的天化,不曾想寸心竟自恼了。当下又不能将心事说明,只好对寸心一揖,转身离去。那龙女怏怏望着他的背影,竟又是泪出如珠。   杨戬回到玉泉山,原想寻本书来看,哪知书在手内却一字也看不入心,挣扎半晌,丢了竹简,心内依旧纷乱如麻。想了想,今日横竖是用不得功了,不如去女娲宫看看三妹。   他自驾了云来至昆山,报了姓名,不一时,只见一双鬟女子飞奔而来,直扑进杨戬怀内,哭了移时方才抬头唤道:“二哥,我好想你!” 杨戬也带了泪,看三妹时,但见她身穿水绿色纱衫,腰束金带,一身簇新,仿佛比先时又高了些,便笑道:“多时不见,你长成大姑娘了。”   那杨婵也是含泪带笑,拉着二哥的手一径行至房内,不及落座,就叽叽喳喳讲了许多别后琐事,直逗得杨戬大笑,满腔郁郁之气一扫而空。他在茶案前跪坐下来,含笑看着杨婵道:“你在这里过得好,二哥就放心了。”   “二哥过的好不好?” 杨婵一头说,一头也煮水烹茶,先斟了一杯献与哥哥,然后方自斟一杯。杨戬捧茶在手内,不由想起今晨在寸心房内,未曾来得及饮的那一杯茶,眉梢眼角便略带了些愁容。杨婵见他不语,自啜了一口茶道:“二哥,我煮的茶不好么?”   杨戬被她一唤,回过神来道:“好,怎么不好?你在女娲娘娘跟前侍奉,自然学到的都是好的。” 杨婵一笑,俏生生道:“骗人。你刚才呆呆的,茶还没喝一口,怎么知道好?” 杨戬一怔,原说是来看三妹,怎么到了这里,倒怔忡起来。他刚要说话,却听杨婵问道:“二哥,你只问我好不好,你在昆仑山上,又过的如何?” 杨戬见问,遂把上山这些日来所见所闻一一说与她听,及至说到寸心为杨戬师徒裁衣之时,杨婵双眼一亮,笑道:“二哥,那西海三公主对你可真好!”   杨戬却道:“人家不过是看在母亲的薄面上,又是同门手足,看顾我一些罢了。” 杨婵摇摇头,笑道:“既是这么说,她如何只替你师徒裁衣,却不管那黄天化呢?要说起来,那黄天化与她相识更早,渊源更深。” 杨戬看了杨婵一眼道:“你莫要胡猜,天化今早走前,曾托我给寸心带去书信一封,诉的就是离别之情。” 说罢将今早的事略讲了讲,又提起壶来替杨婵续了些茶。   那杨婵笑意愈深:“二哥呀二哥,我说你明于事暗于理,那三公主若对黄天化有情,接了他的书信,怎会不立即拆看?哪有放着情书不理,倒陪着不相干的人喝茶的?”   杨戬执壶的手停在半空:“也许,她当着外人,不好意思......” “二哥!我是女子,自然最懂女子的心情。她若真的喜欢那黄天化,一听他下山,自然愁苦起来,哪还有心思品茶?” 杨婵立起身来,从床边净瓶中折下一簇丁香,交到杨戬手内道:“你且拿这花回去,就说不合今日莽撞,惹公主生了烦恼,特特带花给她赔罪的,瞧她怎么说。”   杨戬离了昆山回到金霞洞时,只见那玉鼎真人斜倚在一堆竹简前,已是沉沉睡去,手内毛笔竹简散落一地。杨戬摇摇头,放下手内丁香,将师父扶至榻上脱了鞋袜,又盖上被,吹熄了油灯。堪堪将洞内收拾整齐,已经是掌灯时分。他看了看案头的丁香,犹豫了片刻,还是拿起那簇花,来落迦洞寻寸心。   寸心却不在房内。修竹说,姐姐今天懒懒的,午后出去了一遭,回来晚饭也没吃,说是去林子里走走就回。杨戬遂行至竹林中,在寒潭边找到了独坐望月的寸心。   其时月上竹梢,那龙女仅着一件淡黄罗裙,披帛也没带,孤零零坐在岸边的大石上发呆。杨戬走过去,脚下踏着竹枝,咔嚓作响,寸心回头看时,但见杨戬手持一簇丁香立在身后,登时想起了早间的事,站起身来抬脚就走。   杨戬几步追上前去拦住她道:“寸心,我......” 那龙女也不看他,低着头闷闷道:“这早晚了,你不回去帮你师父做事,来此作甚?”   杨戬知她心中有气,遂柔声说道:“我今日去见了三妹。” 寸心一哂:“你见你妹子,又与我什么相干?” 说罢绕过杨戬就走。杨戬忙将丁香举到她眼前道:“三妹听见我惹你生气,叫我带给你的。”   “你三妹?送我花?” 寸心一脸诧异,见杨戬老老实实的点头,倒被气乐了:“你就送花,也该把话说得漂亮些。” 她虽然口内愤愤,倒伸手接了丁香,又道:“如今我收了你三妹的花,只感她的情,至于你么......” 寸心“哼”了一声,扭头过去,只细细端详那花。   月光自稀疏的竹林间透过,给每一片叶子都镶上了细细的银边。寒潭水面上弥漫着乳白色的纱雾,随着微风,共潭水轻轻荡漾。杨戬随着寸心在潭边漫步,偶尔有落叶飘下,落在寸心的肩头。杨戬抬手去拂,又似乎觉得不妥,正要把手缩回,寸心却转过身来笑道:“你猜我后晌去了哪里?”   杨戬的手停在半空,一时不知所措。寸心“扑哧”一笑,抬手用那丁香轻轻打了他胸膛一下道:“告诉你,你可莫要说与人知。我今儿去了......”只见寸心踮起脚,以手掩唇,在他耳边悄声道:“骷髅山,白骨洞。”   ☆、第 7 章   杨戬一惊,骷髅山白骨洞是通天教主座下弟子石矶娘娘的洞府,俩教近日颇有龌蹉,师父们都反复申戒不许来往,免生事端,寸心却为何去了那里?见杨戬惊讶,那龙女凑过来轻声道:“你可知道石矶娘娘门下,有位碧云姑娘?” 杨戬摇摇头,他入阐教日浅,刚刚才把这里人事认全,更不要说截教弟子了。   “这位碧云姑娘,是咱们天化的心上人呢。我今儿啊,就是替他送信去的。” 寸心说罢格格一笑,怕人听见似的又赶忙掩了,瞟了杨戬一眼,唇边仍是笑意不断。那龙女的双眸有如弯月,耳边珍珠随着她的脚步,打摆子一般荡来荡去,越发显得桃腮带赤,唇若涂朱。杨戬只觉得心头漫天云雾随着这一笑,俱都化开四散,连这淡漠的月光也通透了起来,不由得也是含笑颌首。   寸心轻抚着丁香花瓣,笑道:“天化这番见了他父亲,要是得空,必能禀明缘由,说不定啊,武成王府有场喜事要操办呢。就只怕......” 她面色转喜为忧,“近日我阐教与他截教不睦,不知石矶娘娘那边,要给什么苦头吃呢。”   山中岁月倥偬,转眼已是法会之期,元始天尊广聚门下弟子,玉虚宫里香烟缭绕,仙鹿上端坐燃灯道人,广成子击金钟,赤精子击玉磬,十二金仙齐出,率领三代弟子恭肃立于阶前,施礼见过祖师后,各自归位,听天尊讲法。寸心侍立于慈航道人身后,偷眼看向玉鼎真人,只见那真人一身青袍,正是自己所做,也不知那杨戬使了什么法子,竟教那真人将头发梳的油光水滑,一部乱须也整整齐齐飘洒胸前,全不是之前那副邋遢模样。   只听旁边普贤真人身后的木吒小声道:“师姐,你说那玉鼎师叔今儿吃错药了么,怎地打扮得如此整洁,连道袍都换了?往日从来不见他梳头洗脸的呀。” 寸心不答,身后修竹却道:“可是呢,就许你李二郎每日油头粉面,不许他人拾掇拾掇?” 那木吒倒是好脾气,小声笑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玉鼎师叔这一打扮,比太乙师伯还精致呢,我都不认得了。” 寸心忍不住莞尔一笑,又赶忙忍住,看那真人背后的杨戬时,只见他也向自己看来,二人目光相对,寸心脸一红,忙移开眼去。   凡开法会,必要听天尊讲上三天三夜,别人尚可勉力支持,寸心却耐不下性子——别的弟子上山都是为了修道成仙,她却生来就是龙神,与天地同寿,因此慈航道人也从不刻意教寸心学法术,只由着她的性子看些悬壶济世的医术。这里天尊讲了三日,直说得天花乱坠,寸心却昏昏欲睡,偷眼看师父师弟们听得入神,她低低道一声“方便”,抽身溜了出来。   出得玉虚宫大殿,寸心无声的透了一口气,想要抻臂伸展一下,刚伸出手,又收了回来。这里是师祖的居所,她擅自离开法会已经是不该,哪里还敢在此处放肆。四周看了看,寸心忽然想起前日师父曾言,玉虚宫后花园中,有几株薜荔,其果最能固精消肿,散毒止血,寸心之前只在书中读到过此树,因想着黄天化此番下山去助父脱难,须是要战上几合的,就他那性子,回来必定还是一身伤痛,要是这薜荔结了果子,求师父讨些来,也好给天化治跌打伤。   寸心想着,便往后园走来,忽然听见几声鹤鸣。这昆仑山上仙鹤甚众,尤以普贤真人洞中最多,每每寸心去时,也常嬉戏逗弄。只今日这鹤鸣声十分尖利急促,竟好似求救讨饶一般。寸心忙疾走数步,只见迎面扑来数只白鹤,皆是逃命一般,羽毛乱飞,若不是寸心躲得快,差点就撞在她怀内。园中池塘内尚有一只,被一个女孩子死死按住脊背,正要往上爬。   那女孩身穿绯色对襟长襦,下身也不着裙,散穿着一条水红撒花裤,面如满月,眼似秋水,正是太乙真人的掌上明珠灵珠子。那鹤被她一手擒住头颈,一手按住翅膀,这灵珠子也不管顾,偏着腿就往鹤背上爬。只是身量尚小,腿不够长,那鹤又拼命挣扎,一时还未爬得上去。   寸心又好气又好笑,忙喝一声“住手”,跳下池去,拍开灵珠子的手,放了那白鹤。灵珠子犹自气喘吁吁,见寸心来,也不答话,又赶去捉那鹤。那白鹤好不容易逃出生天,怎肯被她再擒,一人一鹤在池中岸边追来逐去,任寸心怎么喝止都无用。忽然灵珠子停住脚步,一手如抚琴般变化数个指诀,微微翘起的指尖蓦地指向那鹤,叫一声“敕!”,只见一道红光彗星般飞向白鹤,一沾身便燃起熊熊大火,顷刻间已将白鹤烧成一个火球。   寸心大惊,忙使水决扑火,好容易灭了火,那白鹤一身雪羽已经燎得墨黑,没有羽毛覆盖的双腿和鹤吻竟渗出血来。此时前殿内众人已经闻声赶来,为首正是广成子。那广成子斑白浓眉拧成一团,努力压抑着怒气逼视着灵珠子和寸心,沉声问道:“这是谁做下的?”   寸心心内忐忑,施了一礼正要搭言,只听灵珠子在一边大声说:“是我!” 广成子见她毫无惧色,倒也称奇,遂问道:“是你?缘何火烧白鹤?” 灵珠子踏一步上前,满不在乎的答道:“这蠢物不肯让我骑,叫它也不听,忒是顽皮,不教训教训,它也不知道怕我。”   广成子气的浑身乱战,抖了半晌才道:“你......你这孽徒,这白鹤是玉虚宫中所养,供天尊驱使之用,你竟然如此虐待于它。待我禀过师尊,将你重重处罚。”   那广成子大约是动了真气,竟连太乙真人也不问过,径直上殿禀了元始天尊,须臾法旨降下,将灵珠子送下山去。那太乙真人忙出列求情,怎奈天尊玉札已批,令他携了灵珠子即刻启程,真人也只得作罢。龙女寸心因私离法会,往后园探看仙草,也罚禁足一月,在落迦洞草庐内反省,不得出门。   这里杨戬随众人拜谢天尊赐法,赶着送师父回了玉泉山,便奔至金光洞寻灵珠子。他原料想灵珠子被逐下山,此刻不定怎生悲戚,谁知进了洞口,只见那灵珠子正立在太乙真人案前,满面新奇之色的看着师父。   因杨戬常来,太乙真人也不避讳,径自打开两个紫檀黑漆描金匣子来,一只匣子里是一只螭虎赤金手镯,一只匣子里是一条盘金绣龙红绫。那真人笑道:“这镯名叫乾坤圈,那红绫叫混天绫,皆是我早年所炼法宝,俱有撼天动地之能。” 他捻起那金镯又道:“天尊只说送你下山,却未说逐出门墙。我只将这两件宝物与你带去,向东北投了一个好人家去,不过几年,又可上山师徒相聚了。”   灵珠子喜动颜色,却不去拿那宝物,只拉住真人的手道:“师父,只是徒儿自小就跟您一起,从未稍离,如今乍说要下山去,我......” 说着,她眼内竟泛出泪来,“我舍不得您。” 太乙真人也颇为感慨,摸着灵珠子光可鉴人的头发道:“傻孩子,你且尊法旨投了胎去,待一落草,师父就去看你。”   杨戬这才知道,原来灵珠子此番下山,竟是要改换人身,重寻父母,当下也觉难舍。只见灵珠子走上前来,眼眶红红的,滴泪道:“杨二哥,我不能再跟你一起下山玩了。” 杨戬也甚唏嘘,正要说话,只见灵珠子抽泣着扑过来,抱住他的腰哭道:“二哥,我自记事起,就只有师父同我亲近,别人都嫌我顽皮,只有二哥对我好,即使我犯了错,也只温言相劝。我这一走,又不知几时能再见你......你,你可要等我回来......” 她哭得情切,眼泪竟将杨戬的衣襟打湿。   杨戬拢着灵珠子的肩头,心内也觉十分感伤。 他与三妹相依为命,手足情深,偏偏又天各一方不能常常相见,因此一腔思妹之情都投在了灵珠子身上,如今乍然分离,焉能无动于衷。   正相顾无言,只见洞外走进一个白衣童子,面无表情向太乙真人打了一躬道:“天尊说,姜子牙不久下山,请师叔也把灵珠子送去吧。” 太乙真人也起身一揖道:“谨遵法旨。” 随即同灵珠子一径去了。   杨戬怏怏自乾元山返回,到了玉泉山脚下,实在是惆怅难忍,转念想起寸心今日也受了罚,遂掉转云头,往落迦洞而来。   那寸心满腹委屈,见杨戬进来,也不搭话,径至书籄中胡乱取了一卷书来看。杨戬知她心绪不好,因此只在茶案前坐定,把玩起那案上茶宠来。寻常茶宠都是金蟾神龟一类,紫砂底子,寓意吉祥如意福寿绵延。寸心本就是上古神兽一族,于这些事全不在意,因而茶案上摆的却是一只珊瑚雕花麒麟。   寸心本就读不进书,一偏头瞥见杨戬拿着她的小麒麟,忙掷了书,走过来一把抢下,又放在茶盘里摆好。杨戬笑道:“听了一天的经,有些倦了,忽然想喝你煮的茶。” 寸心没好气道:“想喝茶自己去煮,本公主正在禁足,盖不奉陪。” 杨戬假装叹了口气道:“我倒是想煮,可惜手艺不精,倒怕糟蹋了好茶。”   寸心被他逗得一笑,转身去盥了手,端正在茶案前坐好,一边拿起勺往吊子里添水,一边撇嘴道:“我以为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,原来竟不会煮茶。” 杨戬笑意更深:“正是呢,杨某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所不知,唯独于茶道上一窍不通,须得公主教导一二。”   寸心斜他一眼道:“你少来,天化下山前曾说,你现在武功法术俱都精进,就连他也不是你的对手了。想不到你在山上虽不多时,竟然有这么大的进益,玉鼎师叔真是慧眼如炬。” 杨戬道声“惭愧”,接过寸心手内茶壶,以沸水洗了杯子,才把茶壶还给寸心道:“多亏了天化,不然我也不得这么快领会师父的秘籍。”   寸心一边点水,一边笑道:“也不知天化在潼关见到他父亲没有。我听木吒说,广成子师伯正与普贤师伯和道行师伯商议,要在三代弟子内遴选一位功法上乘的门人,代替广成子师伯掌管教众呢。” 她抬眼看看杨戬,又道:“天化性如烈火,韦护憨直朴讷,那二位“太子爷”根本就是草包,灵珠子又下了山去,我思量着,你文心周纳,武功也不弱,说不定......”   杨戬说声“我来”,接过寸心手中茶筅替她打茶,思忖片刻方道:“我是无心做这差事的,只想读尽师父的藏书,每天与一班好友相伴度日而已。况且我才入门几天?也不能服众。” 寸心见他如此说,也就不再强求,想想又道:“法会散了这许久,你才想起来找我,怕是去送灵珠子了吧?”   杨戬颌首:“她这一去不知几年方回,自然要送送。” 寸心一哂:“我说呢,” 她窥着杨戬神色道:“想来你也舍不得她走。” 杨戬先将一杯奉与寸心,自己又拿起一杯饮一口,含笑道:“你无须担心,太乙师伯送了她两件法宝,她定能安然无恙的。”   寸心抿嘴一笑:“我哪里是担心她,我是......” 她顿了一下又道:“众弟子里就数你与她一向亲厚,我是怕你牵挂她。” 杨戬抬眼,看寸心一脸促狭的望着自己,心下了然,遂笑道:“这是哪里话?灵珠子天真烂漫,与我三妹也差不多少。三妹在女娲宫安身,我尚每日惦念,灵珠子下凡投胎要去陌生人家,我难道不该担心?”   ☆、第 8 章   寸心自禁足以来,每日百无聊赖,直把一册《内经》翻得韦编三绝,要不就是帮修竹炮制药材,间或有几个同门寻她来治跌打,提到有师兄弟去至西岐,又道那西岐城内民风淳朴路不拾遗,文王精演先天神数,体恤鳏寡孤独,令寸心向往不已。   这晚寸心正在窗下抄书,只见杨戬推门进来,寸心一见便笑道:“这早晚了,我以为你不来了呢。” 杨戬也笑:“今日事多,迟了些。” 原来自玉虚宫法会之后,元始天尊时不时遣人召杨戬前去,仿佛时至今日才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徒孙。及至到了天尊驾前,又只问几句近日修行如何,便打发了回来。杨戬也诧异,便问玉鼎真人,那真人只说了句“顺其自然”就闭口不言了,因此杨戬也不得明白。   寸心抿嘴笑道:“我上山这些年,也没单独见过师祖几回。想是你得了他的意,便时时叫你前去陪伴。” 她将竹简收好,又道:“我听木吒说,当年他有位师兄初入山门时,师祖也颇为中意,经常召他去玉虚宫亲自教导,师兄自然会意,自己也加意勤修,可惜他没福,不过几年竟然不慎走火入魔而死。”   杨戬也不甚在意,随手捻起寸心刚抄的竹简,边看边道:“你这书抄了第二遍了吧,还没抄完?” 寸心叹道:“我除了了抄书还能做什么?每日在这屋子里,望窗口看四方天,闷死我了。” 杨戬放下那竹简道:“你只当是在闭关,再宁耐些时日,我带你下山去玩。”   寸心扁扁嘴:“我又不修道,闭什么关?再过些时,只怕日子还没到,我先去见龙祖了。” 杨戬看她说的可怜,心里一软,便道:“今晚山下有夜市,不如我带你去逛逛?” 话一出口,只见寸心喜得眉开眼笑,一叠连声说“好”,起身就走。杨戬失笑:“你忙什么,先去知会修竹一声,若你师父查问起来,也好叫她遮掩遮掩。” 寸心笑说:“理会得,偏你有这许多规矩。” 一时安排停当,二人便往山下走来。   因天气渐暖,山下镇子上的夜市人也多了起来,虽说不上是摩肩接踵,却也人头攒动。寸心之前只在白日来过,天黑前就回山,因此并不知夜市如此热闹。甫一入了市集,满眼灯火,把平日里觉得寻常的物件儿也照得分外好看,走不多时,寸心已经买了两个荷包,吃了一碗沙糕,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。   夜市上人越来越多,不时有车马经过。寸心东张西望,又吃得不亦乐乎,几乎被过路的马车擦到。杨戬一伸臂将她拉过来,嗔道:“只顾吃,看叫马撞了。” 又看寸心嘴角沾着糖屑,抬手帮她擦掉,拇指触到寸心的脸颊,杨戬方才意识到,对面的却不是幼时的三妹。   寸心抬头看着杨戬,他粗糙的指腹还在唇边,仿佛下一刻,杨戬就会抬起自己的下巴,吻上她的双唇。她虽不似寻常女子那样娇羞,却也红了脸。原本喧闹的市集仿佛一瞬间安静下来,温暖明亮的灯火,穿梭不息的人流,孩子愉悦的笑声,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看在寸心眼里的,只有杨戬夏夜繁星一般,闪动着光亮的双眸。   “娘,我要吃包子!” 一个总角孩童牵着母亲的手,推开人群挤了过来。杨戬这才醒悟,忙收了手,自嘲的低头一笑:“三妹小时候也跟你似的,每次都吃到嘴角全是碎屑。” “你小时候常逛夜市么?”寸心问道。她深吸一口气,心内不知为何,竟有些空落落的。   杨戬仰头望着远处的灯火:“我见你开心,不由得想起幼时在灌口,父亲常带我们兄妹去东市。” 他的语气十分悠远,好像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,“因在家中母亲不许多吃糖,三妹在集市上看到糖葫芦就不肯走。那时父亲便买一串,让我们三兄妹分吃,又嘱咐不许告诉母亲。我们得了那糖葫芦,开始还是一人一颗,到后来越剩越少,我和大哥便只看着三妹一人吃得满嘴是糖,自己忍着口水,也从不抱怨。” 杨戬的声音越来越低,说到最后已是微不可闻。  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杨戬,偏头看时,寸心正望着他,背后橘黄色的灯火在她的秀发上投射出氤氲的光晕,唇边是腼腆却坚定的微笑。杨戬没有说话,转过身继续前行,只是那只牵住寸心的手,再也不曾松开。   此后杨戬依旧每日修真养气,侍奉师父,余暇便至普陀山与寸心闲坐解闷。这日他练功回至金霞洞,只见玉鼎真人与一白衣童子在洞中相谈,那童子道:“师叔将这卷经传与杨戬,须叫他勤学苦练,不得怠慢。” 说罢也不看杨戬,只朝真人一揖,一径去了。   杨戬上前待要看时,玉鼎真人却若无其事一般,把那经卷拿至内室放好,并不与他搭话。杨戬诧异道:“师父,这经既是给我的,如何不教我观看?” 玉鼎瞟了他一眼,淡淡道:“稍安勿躁。” 杨戬也不得其意,又不好问,只得作罢。   “你这些时比诸门徒都进益的快,倒教我想起一件事。” 寸心将残茶泼在珊瑚麒麟上,又替杨戬续了一杯,“我听普贤师伯说过,师祖早年曾修过一种功法,可使人的肉身天圮地坏而不损,得永生之道。此法与如今弟子们修的炼气之法大不相同,若得其人,只几年便可修得不死不垢的金刚不坏之身。我思量着,怕不是师祖见你天赋异禀,要传你这门功法?”   杨戬双眼一亮,喜道:“如此甚好,我正愁不能速成,若有这样妙法,我也可早日......” 他顿了一顿,低头饮了一口茶,没再说下去。   寸心轻叹一声,起身将茶吊中的水倾在滴水檐下的杜若上,沉默了半晌方道:“我知你一心想着报仇雪恨,所以无书不读,又拼命练功。只是普贤师伯也说,那功法的修行之道颇为刚猛,十二金仙竟无一人合适,师祖自修成之日便束之高阁,不复再传,因此连藏经洞里都未见录入。你只顾贪快,若那功法当真好,为什么不遍示诸人,广为习学?”   杨戬听罢,心里似喜似忧,喜的是寸心玲珑剔透,自己从未提及“报仇”二字,她竟能细心体察,忧的是寸心所说种种,与玉鼎真人接到经卷之后的故意拖延之举不谋而合。默谋了一刻,杨戬淡淡笑道:“你不要胡思乱想,我如今虽有长进,却远不能和师祖当年相比。师祖不过看在师父的面上对我略加照拂,哪里就想传我什么上乘功法了?”   寸心才要说他“妄自菲薄”,杨戬却道:“灵珠子下山去也有些时日了,不知投生在哪里,又境况如何。” 寸心“哧”的一笑,说道:“我早知你必有这一问,已经替你打听好啦!” 她行至书案前,提笔写了两个字递与杨戬,笑道:“我前日问了木吒,你猜,这灵珠子投了谁家?”   杨戬见她笑意盎然,低头看看手内字条,上写“李靖”二字,顿时心生疑惑,却也不问,只挑眉看着寸心。寸心笑吟吟道:“就是木吒的父亲,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家中。”   杨戬一怔:“那岂不是......” “正是呢,” 寸心笑得前仰后合,合掌答道:“他如今是金吒和木吒的弟弟,名叫哪吒的李家三少爷!”   “男的?” 杨戬一惊,随即自失的摇了摇头笑道:“她那性子,投生作男子更好。” 寸心收了笑意,走近来细瞧杨戬的面色,又道:“她此番转生做了男子,你还笑的出来?” 杨戬看时,只见寸心似笑非笑,眼波流转顾盼生辉,遂低头皱眉道:“若论相貌,自然还是做女子时生的好看。只不知他如今多大了,是否还与之前生的一般模样,这许多时不见,倒真想去看看他。”   寸心听得这一声,登时立起身来,想要说什么,又忍住了,半晌才道:“那陈塘关就在东海边上,离此也不过两千多里,你脚程快,一时三刻也就到了。” 说罢走开,一偏身坐在书案边,也不吭声。   那龙女面色微红,紧抿双唇,一双素手绞在一起,直捏得指尖泛白。杨戬抬眼看见,无声的一笑,起身来至她身旁,柔声道:“我于驾云一道颇为生疏,不如.......还是你带我一程。” 寸心正没好气,一抬头对上杨戬双眼,只见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,方知他有心调笑,也笑着捶了他肩胛一拳,又道:“灵珠子在此间时常与我拌嘴,要去,还是你自己去吧,免得我搅了你们别后重逢。”   杨戬拊掌大笑,往门口踱了两步,转身又道:“今日迟了,明日吧,明日我来找你,一同去陈塘关!”   杨戬和寸心到陈塘关内之时,天已过午,二人原想去府衙请见哪吒,又恐哪吒转生之后失了前世记忆,因此使了一个隐身诀,直往花厅而来。只见一白面长须男子端坐案前,旁边是一妇人,身着广袖襦裙,四十上下的年纪,想是李靖与夫人殷氏。只听那李靖长叹一声,面有忧色道:“夫人,你诞育两子,俱都文成武就,怎么这第三个就如此顽劣?”   那殷氏苦笑一下道:“老爷,哪吒生来与旁人不同,你是知道的。且不说我怀他三年有余,就说他一落草,就带着两件宝物,次日又有乾元山的道长来收作徒儿,就知他绝非凡品,这脾气古怪些,也是该当的。”   李靖双眉紧锁道:“为人父母,不求孩儿腾达显贵,只求他能一世平安。如今哪吒方只七岁,就已然暴戾非常,若再大些,只怕更加难以管教。”   隐了身形的寸心也摇摇头,原道这哪吒转生为凡人,或可收心养性,不料也是这般躁性。偷眼看看杨戬,见他也是面有忧色。正叹息时,只见帘栊一挑,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孩儿跑进花厅,叫声“父亲”,一头滚在殷夫人怀内,搂着母亲的脖子说长道短。殷夫人道:“ 我的儿,你不好好在家练习师父教你的心法,又跑出去做什么?”   那哪吒从母亲膝头跳下,满不在乎的晃了晃脑袋道:“我又不认识那老道,他自跑了来,留下什么黄子破书,看得人头晕脑胀,哪个要学?”话音未落,只听李靖断喝一声:“畜生!那太乙真人是元始天尊门下,昆仑十二金仙之一,有数千年道行。你不过才七岁,被他看中收为徒弟,已是大幸。如今不效法你二位兄长,苦练道法,倒胡言乱语起来!”他越说越气,一击案头骂道:“不省事的孽障,滚!”   哪吒梗着脖颈还要争辩,只见那殷夫人忙使眼色,说道:“去吧去吧,暑热的天儿,别惹你父亲生气。” 那哪吒只得向上一躬,气哼哼的去了。   杨戬见哪吒去了,便抬脚出了花厅。寸心忙不迭跟上,看他面色不予,赔笑道:“走吧,我们去见哪吒。” 杨戬摇摇头道:“不去了,他如今连太乙师伯都不认得,怎会认得我们。此时若现了身,难免惊动他父母。” 说罢出了府衙,往城中走去。   ☆、第 9 章   出了府衙,二人便散了隐身法,只杨戬一路闷闷不乐,竟教寸心也不知如何安慰,只得惴惴相随。此时天方过午,街上行人渐多,这陈塘关毗邻东海,物产颇丰,又是水旱码头,非是西陲小镇可比,街边俱是各色吃食蔬果摊贩并绸缎瓷器店铺,往来接客送船运货套车的人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。   寸心跟在杨戬身后,一头窥着他神色,一头搜寻话题来解颐,杨戬回身看见她一头细汗,倒觉可怜,遂道:“你渴了吧?那边有卖甜瓜,你且捎待,我买几个来你吃。” 说罢去了,寸心便在街边房檐下立等。猛不妨身侧被人撞了一下,转头看见那人飞奔而去,心知不好,一摸腰间,荷包已经不翼而飞。寸心忙叫声“有贼”,便追了上去。   杨戬捧着几个甜瓜回来,只见寸心身影一晃消失在巷口,忙跟了去,还没到就听见寸心极熟悉的尖声呵斥:“我乃西昆仑玉虚门下弟子,你们这些歹人,诱我前来意欲何为!”   杨戬闻声大惊,将甜瓜一扔,拔腿赶上去,只见七八个年轻汉子将寸心团团围住,一人拽定了寸心手臂,其余的人封住她来路,正是一副抢人的架势。杨戬心中震怒,几步过去拎起巷口挡路的二人,随手一提向后扔出两丈多高。那两人惊叫一声,重重摔在路口的瓷器摊子上,砸的盆儿钵儿碗儿盆儿乱飞。围定寸心的几人听见声响,转身直扑过来,杨戬右手拉住一人往身后一带,将他掼在旁边的蔬菜担子上,又抬起一脚,正中左手一人下腹,踢得他一声惨叫,捂着肚子连腰都直不起来,杨戬顺手抄起一把扁担,对准前面那人兜头就是一担,打得这人抱头鼠窜。   这些人原是陈塘关内地痞,见寸心落单,又看她面容姣好,想拐了她去卖。揪住寸心的那人似乎是个首领,左右打量了下,见只得杨戬一人,定了定心,两只金鱼眼一瞪,骂道:“你是哪里来的臭小子,老子的媳妇跑了,好容易在这里寻到,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?” 寸心刚要答话,只听杨戬冷笑:“她是你媳妇?我怎么不知道。在下与拙荆自幼指腹为婚,倒不知道她还另有夫君!”   那人原以为杨戬是过路人,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见他二人相识,倒是一愣。想了想已是得了主意,嚷道:“他们是外乡人,孤身在此,我们八个人还对付不了他们?” 他手臂一挥,指挥喽啰:“都给我上,打死男的,女的带走!”   这些人看来已然不是第一次抢人,除那为首的拽定寸心不放手,其余七人听得这一声吩咐,齐声应了,便有几个从怀中拿出了铁棒,还有两个自靴筒抽出匕首,乱哄哄围了上来。   杨戬自是不把这些人放在眼内,但他手无寸铁,还惦记着寸心被人制住,心下也不免着忙。忽听耳后有风声,一个站在他身后的人抡起铁棒便照后脑砸下,寸心一滞,几乎叫出声来,杨戬也不回头看,丢了扁担,上前一步按住面前一人拿匕首的手,顺势一扭,架住身后的铁棒,脚下一挑,那地上的扁担长了眼似的飞起来,横空扫去,正打在左手边拿着匕首向杨戬刺来的人鼻梁上,打的他鲜血横流。杨戬抬手接住空中的匕首,转身一搪,抹在右手一人臂上,那人捂着胳膊蹦起老高,涕泪四溅着退开。   为首那人一见杨戬以一身独对七人,顷刻间打倒三个,砍翻一个,自己尚毫发无损,心道不好,忙扯着寸心后退几步,大叫:“你休要猖狂,你女人在我手里,想要她活命,就......” 话未说完,只见巷口一阵忙乱,一队兵士戎装跑来,四处驱赶摊贩,为首一将口内大喊:“都收了都收了,关前来了反贼,城内戒严!”   杨戬等俱是一惊,那歹人眼见官兵走来,忙打一个唿哨,放开寸心就走,须臾间,地上躺的,旁边立的皆逃的不见踪影。寸心兀自发愣,杨戬疾走几步上前去,拢住她肩头道:“你怎么样?他们伤到你不曾?”   寸心回过神,竟是一个莞尔:“我不碍事。这官兵来的不是时候,我还想见你把这些人都教训一通呢。” 杨戬一腔担忧,见她如此,倒气的笑道:“我这里只怕他们下手伤你,不想你如此安逸,早知我就不该出手。” 寸心正要答话,杨戬又道:“方才说关前来了反贼,倒不是何许人也。”   寸心道:“这李靖在陈塘关日久,若是普通小卒,当不至如此张惶。” 她双手一摊,无奈道:“反正也出不去城了,不如去关前看看,若是帮得上忙,也可以助李靖一臂之力。虽然师父不许我们参与凡人征战,好歹李靖也是我们西昆仑的道友,更何况还有......” 杨戬笑着一口截住道:“你好唠叨,走吧。” 说罢便走。寸心抿嘴一笑,忙跟了上去。   二人重施隐身法,来至城楼上观看时,只见城下一人,身穿大红团龙锦袍,头戴束发烈焰金冠,腰插两柄银锤,端坐在玉麒麟上,口内叫道:“城上听了,我并非叩关进犯,如今只要见那李靖,你们速速唤他前来!” 正是武成王长男,清虚道德真君门下首徒黄天化。寸心浑身一震,忙现了身叫一声“天化!” 杨戬要拉时,她已然飞下关去。   寸心到了玉麒麟前站定,仰头看时,只见那黄天化满面通红怒气冲天,胸中似有烈火燃烧,不由得问道:“天化,你这是怎么了?” 黄天化见了寸心,一腔激愤梗在喉头,竟滴下泪来:“寸......寸心,碧云......死了。”   “什么!” 寸心大惊,这碧云不久前还好好的在石矶娘娘驾前侍奉,怎么忽然就死了?只见天化戟指城门道:“都怪这李靖老儿,不合妄动乾坤弓、震天箭,射死碧云在白骨洞前。” 他抑制不住胸中愤懑,字字切齿:“那翖花下刻有名讳‘镇陈塘关总兵李靖’字号,一箭正中碧云咽喉。这弓箭曾助轩辕黄帝大破蚩尤,是绝顶利器,碧云被它射中,哪里还有生路?”   寸心见他凄惶,一时间亦悲从中来,正要说什么,只见城门大开,从中走出一个六尺童儿,臂缠红绫,手持金镯,正是哪吒。那哪吒横眉怒视,手指天化斥道:“你这妖人,好生无理。我不过望空射了一箭,是那婢女合该倒霉,撞上小爷的箭,又不是我故意为之,你因何前来为难我父亲?”   黄天化听不得这一声,把玉麒麟双角一拍,挺锤向前就砸向哪吒顶门。哪吒忙祭起七尺混天绫望空一抛,如一条火龙般向下来裹天化,电光火石间只见旁边闪出一人,徒手挽住混天绫,又一伸臂架住天化的银锤,喝一声:“住手!” 正是杨戬。   二人兵器都被杨戬收住,天化只在蹬中跌足,那哪吒却不理会,把乾坤圈祭起兜头来打杨戬,只见杨戬浑身真气鼓荡,护体神光五色纷呈,也不抬手,以肩膊硬接了一圈,登时火星四射,气劲横生,连寸心在战圈外都觉得风卷云涌,几乎立不住身形。   哪吒自得了宝物,一向无往不利,何曾见过败仗,一时也是愣住,那杨戬横扫哪吒一眼,却将身面向天化道:“黄师兄,哪吒本是太乙师伯门下灵珠子投胎,不记得前世,你莫要怪他。” 黄天化悲咤道:“他顽劣成性,前番在山上屡次挑衅,我都不加理会,只是碧云......碧云她......” 杨戬虽未见过碧云,却也知他二人鹣鲽情深,一时心下恻怛,竟不能言语。   寸心含泪上前道:“天化,那截教本就与我们不睦,如今哪吒闯下这样大祸,石矶娘娘必然兴师问罪,师祖和师父们不知怎生烦恼,你若是再同哪吒生了嫌隙,岂不更教你师父头痛?”   黄天化听了,低头垂泪不语,半晌方道:“我且回山去报与师父知道。只他不念同门之谊,擅杀无辜,我今后......今后......” 他捬膺悲叹一声,转身催动麒麟而去。   杨戬目送天化离去,转头看了哪吒一眼道:“你好自为之。” 说罢携了寸心的手,驾云离开。   二人回至昆仑,杨戬先将寸心送至落迦洞草庐,寸心待要解劝几句,又寻不出话来,见杨戬转身要走,忙道:“我见你肩头破了一处,不如帮你补补吧。” 见杨戬停步,寸心忙取了针线,走进前来,看杨戬神情寂寥,叹了口气道:“今日多亏了你,要不然天化和哪吒闹起来,必定两败俱伤。”   杨戬垂首不语,由着寸心在肩上缝补。寸心见他仍是忧心忡忡,遂勉强笑道:“你也不必担心,那哪吒才七岁,如今有了父母管教,再过几年磨磨性子,必不会如此莽撞了。” 杨戬侧头,只见寸心小心翼翼的在他肩头绕针,这破处本来就是乾坤圈的气劲所划,也并不大,一时补好,寸心用牙齿咬断了线头,抬眼看见杨戬望着自己。寸心的额头离杨戬的鼻尖只有几寸距离,二人从未如此接近过,一时俱都愣住。   杨戬叹道:“这话原不错,只是你在花厅也见了,他仍是如此桀骜,只怕.......” 寸心收了手内针线,又走过来替他理平肩头褶皱:“他先时是女儿身,太乙师伯未免骄纵了些,如今上有严父督促,下有慈母安慰,再有师父从旁导引,假以时日,必能收心养性成就大器的。” 她一头说着,似乎想起了什么,唇边已是含了笑意:“你不见我三哥,平日里吊儿郎当招猫递狗,一见了我父王,唬得跟避猫鼠似的,叫往东不敢向西。”   杨戬也是展颜一笑:“从未听你提起过家人,你自幼上山学艺,难道你母后不想你?” 寸心听得这一句,呼吸一滞,已是低了头。杨戬正要问时,只听寸心幽幽答道:“我母后......已不在了。” 她眉头笼罩了一层愁云,语调哀不自胜:“她病死那年,我求了东海大伯父,送我来昆仑山上,不为学道法,只为学些医术,将来悬壶济世,不至让世间再添三尺之孤。” 说罢已是泪如雨下。   杨戬心内一酸,轻舒长臂将寸心拥入怀内,一手轻抚着她的脊背,想起自己身世,也不禁喉头酸涩难忍。   ☆、第 10 章   寸心找到黄天化的时候,他正坐在青峰山最高处的舍身崖上,手内捧着一只青釉马镫壶,呆呆的望着脚下的万仞深渊。寸心停在他身后数尺外,犹豫着该不该知会他自己的到来,生怕声音一高,天化就会纵身跃下那万丈悬崖。料峭的山风吹起寸心的裙裾,她瘦弱的身躯在风中轻轻摇动,似乎风再大些,就能把这龙女抛向天际。   “我曾经以为,我会遵照父亲的意愿,和你成亲,继承王位,生儿育女,再像黄家历代先祖那样,为国尽忠直至马革裹尸。” 天化凄然一笑,声音在风中若隐若现,   寸心望着天化,一颗心好像在滚油里沉浮挣扎。她与天化未投师门之前就已经相识,旁人都打趣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,连武成王夫妇都默认了寸心的存在,只说等天化一加冠,就立刻请黄妃娘娘奏明大王,遣人去西海提亲。后来天化前脚认了清虚道德真君为师,寸心也后脚就投入慈航道人门下,这一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,这一对门当户对的金童玉女,又将为天下书写一段举案齐眉的佳话。   “直到我遇见了碧云。” 天化宽厚有力的手掌抚在那马镫壶圆润的曲线上,忽然扣紧,指节一根根泛出白色。寸心垂下头,她第一次听天化提起“碧云”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,这个男人,注定将只是自己的兄弟。寸心从来没有向往过轰轰烈烈的爱情,在她心里,两个人相濡以沫的陪伴才是生命最好的旅程。如果没有碧云,也许她就会由着父母师长的意愿,顺理成章的牵着天化的手,相敬如宾的过一辈子。但她在天化的眼内看到了火花,看到了一个青葱少年为着心爱的女子绽放的最美丽的烟火,寸心微笑着拍拍天化的肩头,将腕上天化赠给她的玉镯脱下,放在了他的手内。   “我去潼关,救了父亲。在他面前跪了三天三夜,只求他能开口同意我去白骨洞,迎娶碧云。”武成王大发雷霆,咆哮的吼声连帐外的五色神牛听见都瑟瑟发抖。他看着长跪在地的长子,深知此子性如烈火倔强非常,最终在第三天的午夜,长叹一声道:“孽障,起来吧。你去白骨洞,只要石矶娘娘点头,为父就遣人提亲。”   “这酒壶是碧云赠我的,她说,好男儿当大碗喝酒快意恩仇,方为英雄汉。这壶里,是我父王珍藏了三十年的秋月白,我原想带去与碧云同饮,没想到......” 天化低下头,胸中似有一只大手在撕扯的他的心肝,令他痛得不住颤抖,“没想到我到了骷髅山,云头还未落下,就听见彩云大呼,说碧云中箭而死。” 天化抖着手,捂住双眼,“我想要报仇,可是到头来,那凶手却是......却是......”   寸心在天化身旁跪下,一只手搭上他战栗的肩头。在这样的时刻,已经没有任何言语能够抹去天化心头的痛楚,寸心能做的,只是静静地陪着他,好好地痛哭一场。   寸心回至草庐时已经是月至中天,她推开柴扉,尚未点亮油灯,黑暗中见窗下端坐一人。寸心大惊,往后倒退了两步,堪堪绊在地下的药碾子上,几乎跌倒。那人一跃而起捉住寸心的手臂,将她带入怀内,柔声道:“是我。”   寸心看时,只见面前这人正是杨戬,遂以手抚心道:“怎么不点灯,嚇死我了。” “我怕惊动了修竹和你师父。” 杨戬手指轻扬,案上灯盏内“唿”的跳起一簇火苗,须臾已是满室光亮。他见寸心双目红肿,忙问道:“你哭过了?”   寸心点点头:“午后我去紫阳洞寻天化,他却不在,后来在山顶舍身崖找到了他。” 杨戬叹息一声,欲言又止,半晌方道:“舍身崖风大,你穿的这么单薄,小心着凉。”   寸心走至茶案前坐下,心内对哪吒满腹怨怼,又碍着杨戬在此,不便言讲,只得勉强笑道:“夜深了,我白日受了些风,想早点安歇了,你也回去吧。” 杨戬见她伤感,原想出言安慰,想了想又实在说无可说,便点了点头,转身去了。   杨戬此来,原本是有心事的。他自陈塘关回到金霞洞,师父却不在家,留下一室竹简帛卷凌乱非常。杨戬摇摇头,蹲身一件一件拾起,整理妥当,分门别类往书架上摆好。又见有一领道袍丢在地下,遂捡起来叠好送往内室。一进内室,只见榻上摊开一卷竹简,正是那日天尊遣白衣童子送给杨戬,又被玉鼎真人收起的那卷。杨戬迟疑了半刻,还是走过去,将那竹简拿起来,只见题头四个篆字,点划分明柔中带刚,正是《九转玄功》。他方看时,只听背后脚步响,玉鼎真人已经踱了进来。   杨戬面色一红,待要解释时,真人已经看见了他手内竹简,长叹一声“此乃天数”,凝望了杨戬移时,又道:“我本不愿你习学这门道法,故而将它藏起。不想因缘巧合,它还是到了你眼前。也罢,” 真人挥挥手道,“你将此卷拿去,好生研读,切记莫要急躁冒进。” 他仿佛还要说什么,又忍住了,转身坐在榻上,片刻已经合眸入定。   杨戬自得了那经卷,当晚便秉烛夜读。这道法精妙异常,杨戬每每俯读仰思,一有所得即欣喜非常,竟至绕室而舞。 那洞内地面原本凹凸不平,因杨戬镇日持卷蹀躞,有些地方竟被他磨的平整如镜。   这日杨戬于榻上端坐,依着玄功口诀施展术法,一套艰深繁复的法决施展下来,竟然毫无阻滞。他依诀运行周天,真气自丹田而起,沿六根八脉十二正经游走,于血海内汇集,出季胁,向下行至带脉,五色流光绕身一周,如瑞气千条缕缕不绝。忽然这真气所行之处略有钝痛,须臾疼痛如决堤洪水排山倒海,劈头盖脸的砸将过来,经脉似有劈开重铸之感,他越是勉力运功相抗,奔涌而来的痛楚便越尖锐,如有千钧之重碾压着他的身体,又好似千万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元神。杨戬满目所见皆为血色,终于渐渐支撑不住,在最后一句法诀念完之前,指诀崩散不省人事。   朦胧中,有一人行至榻前,将杨戬的身躯扶正,与他对面相坐,双掌搭在他的腕上,低声念了一句,正是玄功法诀的最后一句。混沌间一股强悍的法力注入杨戬的经脉,拨开他体内庞杂的真气探看各处血脉,只见法力所到之处圣真祥光四射,炙热的火苗纷纷退散,杨戬顿觉如清风洗心,虚无恬淡的好似初生婴儿,如有天地在身万物得生,元神高居无量之空,心中半点杂念全无,已得无上妙处。   杨戬睁开双眸,但见玉鼎真人打坐在面前,脸色苍白,周身汗出如浆。他这才知道,是师父及时出现救了自己,正要开言,只见那真人已缓缓起身,蹒跚向内室行去。杨戬忙跟上去,架住真人肋下,将师父扶至榻上,待要说些什么,玉鼎真人已然闭目入定了。杨戬铭感五内,却也知道师父不喜自己饶舌,遂跪在榻前,恭恭敬敬的稽首三遭,方才掩了门出来。   杨戬立在金霞洞前极目远眺,始觉有如天地重生,万象更新,身意内外山水人物,无不浑然一体了然于心,四肢百骸舒畅之极。忽觉身后一人走来,转身看时,竟是玉虚宫的白衣童子。那童子向杨戬一揖道:“师兄,天尊有请。”   寸心自那日从舍身崖回来便冒了风寒,在榻上病了三日才堪堪好些。杨戬不来寻她,寸心便只道他因自己去舍身崖寻天化的事恼了,也不去寻杨戬,整整半月在家杜门不出。这天正在窗下闲坐,只见修竹推门走进来道:“姐姐,你可知金光洞的大事?”   寸心一哂:“金光洞出了个李哪吒,哪件行出来不是大事?” 修竹几步前来,自斟一杯茶饮了方道:“这次倒不是哪吒,却是太乙师伯!” 寸心诧异道:“太乙师伯又怎么了?” 修竹“哼”了一声:“认真说起来啊,能写一部书!”   原来碧云死后,石矶娘娘寻至陈塘关找哪吒报仇,却被他引至乾元山太乙真人处,两位上仙一言不合动起手来,竟被太乙真人祭起九龙神火罩,烧死了石矶娘娘。寸心心道不好,这事若能瞒住还好,要被天化知道,又不知怎样气恼,忙走来青峰山寻他。   那黄天化正在房中收拾包袱,见寸心来看,忙迎上来道:“听说你病了?我因前几日事忙,并未去看你,如今可大好了?” 寸心笑道:“我不要紧,看你又生龙活虎,我就万事不愁了。” 她瞥见天化手中包袱,遂问道:“你这是要往哪里去?”   “师父打发我下山去襄助西岐。” 天化看寸心欲言又止,遂淡淡一笑道:“石矶娘娘的事,我已尽知了。” 寸心见他面色如常,心内惊奇,小心翼翼问道:“那你......” 天化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银锤,叹了一口气:“我虽暴躁,却也修道多年。碧云的事刚出来时,我真想杀了哪吒为她报仇。在山上这些日我才想通,原来万般皆是命,并不由人喜恶所定。”   寸心听得此言,不由得有些伤感,刚要说话,只听天化又道:“人生在世,须得及时行乐,若有华服便该穿上纵马游花,若有美酒就该将出与人同醉,不要等花残月落之时再去后悔。” 他眼内微微有泪光泛起:“当初我若不那么惧怕父王责罚,早一点求他同意这门婚事,也许......” 天化说不下去,紧抿双唇片刻,挤出一丝微笑道:“寸心,你不要学我,趁你还来得及。”   正说话间,只见修竹一头撞进来,气喘吁吁道:“姐姐,四公主来了,有急事!” 寸心忙同她回至普陀山,但见草庐内有一红衣戎装丽人焦躁的来回踱着,正是东海四公主敖听心。听心一见寸心返来,疾走几步上前拉住她的手,还未及言语,已是珠泪满腮。   寸心大惊,忙问缘由,只见听心哽咽道:“我,我三哥,被人杀了。” 寸心双腿一软,差点坐在地上。原来这东海三太子敖丙与寸心颇为亲厚,连听心一起,三人自小同行同止,就如亲手足一般。如今乍闻丧音,直惊得寸心犹如五雷轰顶。   ☆、第 11 章   听心哭道:“我三哥前日在海内巡查,忽然有虾兵来报,说巡海夜叉李艮被人杀死在陈塘关下。三哥忙率人来至海边看时,只见一个六尺顽童正踏在李艮的尸身上耀武扬威。三哥问了几句,那顽童便祭起法宝,将我三哥打出原型,抽了龙筋去了。”   寸心惊得面色惨白——陈塘关,六尺顽童,这不是哪吒还能有谁?还有谁能将兴云布雨滋生万物的龙族正神打杀致死!思来想去不由得心头火起,一把抹去眼泪,抽出壁上挂着的清霜剑道:“四姐,走,我同你去陈塘关,找哪吒报仇!”   二龙女风驰电掣来至关前,却见那半空中黑云压顶雷声阵阵,原来四海龙王闻听敖丙身死,都引了龙兵前来搦战。那敖广在云头骂道:“大胆竖子!我东海同你有何恩怨?你竟逞凶将巡海夜叉打杀,又将我三太子打死,还将他龙筋抽去!这等凶顽残暴之徒,我虽将你碎尸万段,亦不能消心头之恨!”   敖广还要骂时,但见他身后闪出一人,也着衮服旒冠,正是西海龙王敖闰。那敖闰上前一抱拳道:“大哥,你休与那狂徒白费口舌,如今我们捉了他亲父母在此,若他不来迎战,我们只将他父母碎剁在我侄儿灵前,以慰众心。”   话音刚落,只瞧关城下哪吒飞奔而来,厉声叫道: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我打死敖丙李艮,自当替他二人偿命,焉有累及父母之理!” 他抽出怀中宝剑,定了定心又道:“我今日自剖其腹,剜肠剔骨,驱散魂魄,还于父母。你们须放了他二人,不然我师父太乙真人定不与你们善罢甘休。”   那敖广听得哪吒此言,倒也感他至孝,因而招过人来放了李靖夫妇。哪吒见父母俱得自由,遂右手提剑,先往左臂斩去。剑起臂落,鲜血喷涌而出,哪吒疼的撕心裂肺,却紧咬牙关,又反手向胸腹刺去。忽然一阵风过,身边闪出一人伸掌握住了哪吒手腕,堪堪架住了剑的去势。哪吒定睛一看,正是杨戬。   杨戬急道:“好兄弟,你若灭了肉身,散了魂魄,那就连师祖也无力回天了!” 话音未落,卒然间耳边剑气破风,一道寒光斜刺过来,杨戬心道不好,忙一把推开哪吒,侧身以背当之。   那人一剑刺在杨戬背上,激起火花迸射,杨戬却毫发无伤,他护体真气本就罡猛之极,情急间运功相护,生生将来人的虎口震裂,只听那人一声闷哼,指间登时渗出殷红的血珠。杨戬心中却是一惊,这声音极为熟悉,来者竟是寸心!   杨戬回转身,只见寸心手中清霜剑直指自己背后,高声叱道:“你还我三哥命来!” 不顾虎口出血,又举剑劈向哪吒。杨戬来不及言语,双掌一合,封住寸心剑势,那剑好似被铁铸在了他掌中,不能再前进分毫。   “寸心!” 杨戬望着多日不见的龙女,她双眼被仇恨烧得血红,满面泪痕,状若疯魔的死盯着哪吒。“杨戬,你让开!” 寸心的嗓音喑哑,隐隐有金石之声,胸口起伏,仿佛压抑着无穷无尽的痛苦。   “让开!” 寸心忽然暴喝一声,拼尽全力向后一掣,杨戬怔忡间手掌微松,竟被寸心将剑拔出。那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红的光路,原来已将杨戬的手掌划破,滴出血来,二人一见俱都愣住。   正僵持不下时,哪吒从杨戬背后踏前一步,倒持宝剑向寸心一揖:“三公主,” 他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左臂传来的剧烈的疼痛让他连说话都很费力,却仍一字一顿道:“你放心,我哪吒言出必行,定将这身血肉还报敖丙之死。” 他转过头,望着雕像一般挡在自己身前的杨戬,“二哥,我以前是叫你二哥的,对不对?”哪吒强忍着眼泪道:“杀人偿命,天经地义。我身为人子,非但不能承欢膝下,反教父母受累,又致二哥心焦,此番种种,俱是我错了。”   哪吒转身,向人群中仰首望着自己的殷夫人郑重拜下,连叩三个响头,颤声说道:“母亲,您怀胎三年六个月,生下我这不省事的妖孽,今日我将父精母血,身体发肤,一并还于你们。从今往后,愿父母安康,兄弟长乐,不复挂念我这祸延爹娘的孽障。” 他“嚯”地起身,挺剑刺入腹中,牙关紧咬,又将剑猛的向下一挑。寸心站的近,竟能听见他宝剑划过肋骨的摩擦声,不由得汗毛倒竖。   那哪吒已然站立不住,双膝跪地,以宝剑撑住身体。杨戬心痛难忍,刚要上前出手去扶,只见哪吒伸出一掌止住了他。此时哪吒已说不出话,只能用目光示意,又强自挺住身躯,将宝剑往颈中一横,霎时间鲜血迸出数尺,仿如惨碧色的桃花散落了一地。   杨戬只觉天旋地转,喷溅满地的血光刺得他双目剧痛,旁边寸心见他悲怆得难以自持,方伸手去拉时,却见一阵风过,杨戬已然化金光而去。   寸心坐在舍身崖上,双脚悬空,身躯在狂风中轻轻晃动。那悬崖壁立千仞,好似一把利剑直插云霄,四周的山峰都在它脚下匍匐。从这里往下看,那峭壁像是被一把利斧劈开,粗糙的断面仿佛是打断了整座山脉的脊梁——“三哥,你被打回原形剥皮抽筋的时候,是不是就是这样的锥心刺骨?”   那龙女打开手中的马镫壶饮了一大口,三十年的老酒像一只温柔炽热的手,摩挲着她的咽喉,缓缓滚落下去。她腹中空空如也,酒一落肚,胃壁上针扎一样疼痛,刺得她浑身一颤,眼泪却像干了一般,再也流不出来,只剩下空落落的眼眶干裂生涩得可怕。   “这是天化的酒壶。” 身后有一个声音传来。风很大,“酒壶”两个字甚至微弱的听不清楚。寸心没有回头,她知道杨戬就在那里,可是她在悬崖上坐的久了,连转一转脖颈也觉得费力。   “这里面,装的是天化要送给碧云的秋月白。” 她终究还是回答道,声音嘶哑得像沙漠里的枯枝,“天化说,他不需要了。” 沉默又一次包围了他们,呼号的大风自耳边刮过,带着无可奈何的悲凉。   良久,就在寸心以为杨戬已经走了的时候,他却开口道:“哪吒已经死了。”   “碧云也死了。我三哥也死了。哪吒就是死一千遍一万遍,也不可能换他们回来了!” 寸心坐得久了,双手一撑想要站起来,胳膊却麻木得全无力气,她晃了一晃,几乎从山崖上掉落下去。杨戬的心漏了一拍,想要伸手去扶,最终却还是握紧了拳,垂了下来。   寸心终于还是挣扎着起身,她不看杨戬,空洞的眼神越过他,落在遥远的群山之上。“小时候有一次,因在龙宫无聊,我央了三哥偷偷带我去岸上玩,因走累了,我闹着要吃樱桃,他便爬了人家的果树去摘,不料被人发现追打出来,我二人差点被果农捉去。” 寸心唇边浮起一丝笑意,“回到海中,大伯父气的抽了他二十鞭子,他被打得浑身青紫,也要护着我,只承认是他自己生情造意。”   “后来,我母后病逝,父王自外面带了姨娘和二哥回来,我才知道,原来他早就有了外室和别的儿子,只养在钱塘我的远房叔父家中,等母后一死便将姨娘扶正,那时母后还只过了三七而已。可怜母后去前,还紧紧握着我的手,告诉我父王为我起的名字,是化自‘不改惟有寸心丹’一句。我气不过,去同父王理论,却被他罚去灌愁海禁闭。又是三哥求了大伯父,将我送至昆仑山师父的门下,方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。”   杨戬望着眼前的龙女,他原以为寸心天真烂漫无拘无束,却从不知道,在她的心里,原来埋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苦楚。山风一阵大似一阵,那龙女仿佛痛得不能自已,颤抖着用手环抱住自己的双肩,慢慢蹲了下去。   “寸心,” 杨戬跪坐在她的面前,锋利的石子咯得他膝盖生疼,“哪吒纵然有错,他也已经在陈塘关前剔骨削肉,剖腹谢罪,无论如何抵得过了。”   “不够!”寸心猛地抬起头,圆睁双眼逼视着杨戬,“你收了哪吒的魂魄,交于太乙师伯,如今他的母亲正在翠屏山为他修庙,广受香火重塑金身,不消三载,他李哪吒便又可横行于世间了!”   杨戬呼吸一滞,随即亢声答道:“哪吒是我的兄弟!” “兄弟?”寸心冷笑:“三哥不是我的兄弟?天化不是你的兄弟?” 她“唿”的立起身,手指杨戬厉声道:“你们只管修庙,修一座,我砸一座,修十座,我砸十座,管叫哪吒永世不得超生!”   杨戬勃然变色,他站起来,肩背绷得笔直,仿佛在用最大的努力压抑着怒气,半晌方道:“哪吒我一定要救。你若想砸他的庙,须得先过我这关!”   寸心望着他,面上没有一丝讶异,仿佛早就知道杨戬必有此一说。她垂了眸微微一笑,那神情里却有着无限的凄楚,静静往杨戬身后走去。擦肩而过时,杨戬一把抓住她的手臂,问道:“你去哪儿?”   寸心不看他,话音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迸出:“你知道的,去拆庙啊。” 说罢便走。杨戬也不答话,只虎口用力,牢牢握住寸心的手腕。寸心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把铁钳死死夹住,怎么奋力挣扎都不能挪动分毫。“杨戬你放......” 寸心的尾音还未出口,就已经消失在杨戬的唇齿之间。   仿佛有什么东西“轰”的一声在寸心的胸中炸裂开来,一颗心疯狂的跳动着,好像雷轰电掣一般热切,杨戬的气息像一张大网兜头笼罩着她,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,烧得寸心的面颊生疼。杨戬放开了寸心的手腕,铁箍一样的手臂圈住寸心的腰际,将她的身躯紧紧搂住,贴向他坚硬的胸膛。   寸心的双手仍然放在杨戬的肩头,掌心贴着他隆起的肌肉,保持着推拒的姿势,可她的身子是那么的柔软,仿佛稍一用力腰肢就会折断,她的唇边还留着秋月白的香气,一丝丝,一缕缕,缠绕在杨戬的舌尖,像一坛最醇厚香冽的老酒,一杯一杯,让人上瘾。   凛冽山风从他们的身边掠过,不知过了多久,那人喘息着,将脸庞埋在寸心的肩窝处,寸心看不到他,只能感觉到杨戬的胸膛一起一伏,身躯烫的好似一块滚烫的生铁,透过薄薄的衣衫,一寸一寸烙印着她的肌肤。   “我没有怪你。” 杨戬终于开口,“我只是......” 他深深的叹息消散在风里,“大哥死在我眼前,我那时手无缚鸡之力,只能带着三妹仓皇逃命。现在哪吒自戕,我仍然什么都做不到,我实在......” 话未说完,只听“叮当”一声,寸心腕上挂着的马镫壶落在了地上,弹跳了几下,还是无力的躺在了鹅卵石间。   寸心猛的推开杨戬,弯腰拾起酒壶,头也不回的跑下山去。   ☆、第 12 章   修竹觉得近日公主怪怪的,之前她总是趁师父不在,偷偷的下山去,或是行医,或是闲逛,或者干脆同杨戬溜达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,至晚方回。可是自从四公主来过之后,寸心忽然变了个人似的,每日足不出户,不是磨粉,就是和药,再不就抄书,可就算是抄书,也写不几行就停下来发呆,连笔尖滴下墨来都察觉不到。   本来那哪吒已然自裁,这自然是高兴不过的事儿,可公主却提都不提,面上淡淡的。难道公主又被禁足了?修竹摇摇头。这昆仑山除了普贤真人师徒俩,就数修竹消息灵通,要是公主真的犯了教规受罚,修竹没道理一点风声都不闻。   敢是公主同杨戬吵架了?他俩往日相处,一向是公主对窗烹茶,杨戬或倚在窗边,或散坐几旁,手捧一盏茶,听公主絮絮叨叨念好久,杨戬才偶尔插一句,然后两人相视而笑。偶尔生了嫌隙,公主话音一变,杨戬立刻就听出来了,三言两语又说的公主破颜一笑。可自陈塘关回来之后,杨戬虽来过几次普陀山,都被公主用各种借口避而不见,即使见到了,也找个理由就打发走了。杨戬本来事多,最近几日,竟忙得全不见人影。   这日修竹采了药,送过来与寸心炮制,见她仍是懒懒的,遂问道:“姐姐,你可知那哪吒的庙被烧了?” 寸心手中的药碾子一停,却没搭话。修竹窥着她的神色又道:“ 大约他生前得罪的人太多,听说有人打碎了他的金身,又烧了那庙。你说,可是大快人心不是?”   寸心手里的青铜轱辘来回转着,心里七上八下,自己原说要去砸庙,可并没有真的成行。一是她亲见哪吒引颈自戮,实在是不忍在他死后再去揣人家的庙门。二是杨戬确与哪吒兄弟情深,自己若是坏了他神像,又怕杨戬动了真气,那时倒不好收场。只是如今不知何人这样胆大,竟然真的做下这事,要是杨戬以为是自己所为,那岂不有口难辩?   修竹却理会不到寸心的心思,手内分拣着草药,一边又道:“我听木吒说,自那庙倒后,太乙师伯每日憋在金光洞里深居简出,最近有人看到,那洞里竟然起了一个莲花池,也不知是作何使用。” 她忽然福至心灵:“姐姐你说,杨师兄最近都不来草庐,是不是在帮太乙师伯弄法术救人?”   寸心心中烦闷,面上却不带出,只淡淡说道:“他来与不来,于我有什么相干?” 修竹抿嘴笑道:“姐姐只好嘴上这么说,你写的那些字儿,我却都看见了。” 说罢行至案前,捻起一根竹简,指与寸心看:“这上写的是什么?我来念念。” 她尚未启齿,寸心几步上前劈手夺下那简,丢在火盆里烧了。修竹却笑着拍手道:“你烧了这根,那书篓子里还有好多根呢!” 她眨着眼睛,含笑问道:“姐姐,既然这么想他,为何不去见他?要是你抹不开面子,我可以......”   “不用。” 寸心又复坐下,“该来的就会来的,不该来的,不来也罢。” 她如此正颜厉色,倒叫修竹不知如何接话,正思忖着如何逗她一笑,却听寸心问道:“你这些时也换了言语,管他叫起‘师兄’来,他明明入门晚,怎么是师兄?”   修竹撇撇嘴:“还不是那起子跟红顶白的小幺儿们!看杨戬得宠,一里一里的都换了词儿了。” 近来杨戬去玉虚宫的次数越发勤了,天尊似乎对这个入门颇晚的徒孙十分推崇,大有将他选为三代首座的意思。甚至连掌教的广成子师伯,也开始指派杨戬协理教中事务,教中弟子们最是耳聪目明,有些灵醒的,已经开始追着杨戬恭维起来。   寸心一哂:“那你也叫他师兄,你又是什么?” 修竹自己也是一笑:“我同他们不一样。姐姐同杨戬是什么情分?将来我还要叫他一声驸马呢!” 她笑得开怀,却见寸心仍是面沉似水,不由得小心翼翼问道:“姐姐,你俩真的吵架了啊?”   吵架?寸心想起那日在舍身崖上情形,这也算是吵架么?寸心不能原谅哪吒,更不能原谅自己——三哥死的那么惨,可自己竟然如此轻易的就忘了至亲横死之痛。在舍身崖,杨戬拥着她,在她耳边悄声呢喃,语气轻柔到让寸心以为自己是在最甜美的梦中。可山崖顶的风是那么的冷,那寒气终究还是透过杨戬的臂膀,扫在了寸心的身上,一丝丝,透入骨髓。“......君在阴兮影不见,君依光兮妾所愿。” 寸心轻叹。   “姐姐你说什么?”修竹问道。   “我说,天冷上来了,把冬衣拿出来吧。” 寸心的目光穿过窗棂,落在梨花一样纷纷飘落的雪片上。   修竹猜的不错,杨戬近日果然在为哪吒塑身之事奔忙。哪吒死后,殷氏夫人在翠屏山起建行宫,又造哪咤神像一座,落成后一向香火鼎盛百求百应。不料却被那李靖访着,大骂哪吒“生前扰害父母,死后愚弄百姓”,竟举起六陈鞭击碎神像,又放火烧毁了庙宇。其时哪吒身形已有所成,但尚未成体,只得回乾元山金光洞禀报太乙真人。那真人道声“无妨”,取了莲叶荷花铺成天地人三才之形,又请杨戬护法,直做了三天三夜法事,方才将哪吒元神嵌入莲花,化为实体。   哪吒一落地,喜不自胜,先拜谢了师父,又向杨戬道“辛苦”,话未说完,已是扑索索落下泪来。杨戬摸着他的秀发,亦是眼中含泪,笑道:“自今往后,可不许如此胡闹了。”   哪吒应声“是”,又道:“二哥,此番我得了这莲花身,倒觉得心内不似往常暴躁。” 杨戬未及搭话,只听太乙真人在旁说道:“乖徒儿,你之前肉体凡胎,受那烟火气所累,自然贪嗔俱全,杀性未除。如今脱了肉身,以莲花为体风露为魂,自然心有般若,清虚宁静。” 那真人摇头晃脑,面上颇有自得之色,“若非如此,将来下山征战沙场,怎能敌得住邪魔之道妖孽之师?”   杨戬听罢若有所思,向真人一揖道:“师伯,我近日听天尊和师叔祖商议,说什么‘三教共议封神’,要尽遣我教弟子下山,助周伐商,想来我也是要去的。师伯既有大神通,能再造哪吒法身,使他不受邪魔之侵,何不也助我一臂之力?”   太乙真人笑着捻须道:“你不一样。哪吒因犯了一千七百杀劫,须得历经波澜抹去杀性。你是师祖亲传玄功,所谓丹成九转,与天地同寿、日月同辉,非是一般寻常道法能比......” 哪吒不等说完,就扯住真人袖子叫道:“既如此灵验,为何师祖不传了我,倒教我受这许多苦!”   “不可不可,” 太乙真人连连摆手,“杨戬生来是半神之体,你如何能比?这玄功虽妙,修炼起来却十分凶险,稍有不慎,就会走火入魔魂飞魄散。师祖好不容易寻得他这等上佳的道身,才敢传他,要是寻常弟子,管是练一个,死一个!”   杨戬听了,眉棱骨不易察觉的一动,嘴上却笑道:“师伯,我来的久了,恐师祖在玉虚宫有事差遣,我先去了。” 说罢便往洞口行来。耳边只听哪吒又道:“师父师父,我如今法身已成,若能加上九转玄功,岂不如虎添翼?”   那真人“喷”的一笑:“你这孩子忒不知足,你已然炼得无垢之身,脱胎换骨,将来就算弟子们都死绝了,也轮不到你上封......” 他忽然顿住,往洞口张望一下,发现杨戬已经出去,遂又笑道:“我运了这半日功,乏得很了。好孩子,你且出去逛逛,叫为师歇息片刻,啊~”   洞口的杨戬堪堪听完,心头咯噔一下——如此说来,要想封神,须得是肉身寂灭,以灵识之态方可上榜。听太乙真人的口气,哪吒是不碍了,自己大约也无妨,只师祖前日说的是“三教弟子倾数而出”,天化已然下山,那寸心......   正思量着,有脚步声过来,杨戬忙侧身隐在阴影里,只看哪吒一蹦一跳的出来,径往后山去了。   修竹正在草庐前扫雪,遥遥只见一人踏雪而来,正是杨戬。修竹忙笑道:“哟,我只道杨师兄从此不登我们的门了,谁知今儿又来了!” 杨戬一笑,那修竹又道:“师兄今儿来的不凑巧,姐姐不在。”   杨戬一怔,修竹去玉虚宫送药时提过,寸心近来跬步不出落迦洞,怎么今日倒不在家?那修竹大约是扫的不耐烦了,眨一眨眼,掐了个指诀,将地上残雪一拢而就,竟堆出个雪狮子来。一边端详着,一边又说:“姐姐镇日只是临窗写字,写来写去就只那么几句,我都会背了。今日雪住了,我撵了她去山下镇子逛逛,省得在家里唉声叹气,愁眉泪眼。”   寸心哭过?杨戬心下没来由的一阵烦恼,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,“既如此,我去镇上寻她。” “哎别忙,” 修竹扔下扫帚,一阵风似的跑进屋内,抱了一个锦囊出来,丢与杨戬道:“这都是她抄的,一大堆,又不是药书,放在屋内实在碍事,师兄帮我拿去后山埋了。” 说罢掩唇一笑,径自去了。   杨戬手内捧着锦囊,只觉得沉甸甸的,打开看时,内中都是些写了字的竹简,笑着摇摇头,往后山走来。他因见满目都是皑皑白雪,心道不如烧了这些竹简了事,免得将来日暖雪化,这些竹简仍旧要露出来,遂将锦囊置于地上,左手捏了个诀来引火。   杨戬捻起一根竹简刚要点燃,只见那简上一笔极清秀的篆字写着:“天保定尔,俾尔戬谷。罄无不宜,受天百禄。降尔遐福,维日不足。” 心中一怔,忙蹲身下来翻看,只见那锦囊中有数百根竹简,几乎每一根上都写的是这一句,甚或还有些,上面只写了一个“戬”字,下面还有什么,又用墨涂了,一圈一块,好生凌乱。   杨戬身形一松,仰面躺在松软的雪地之上,望着被枝叶遮蔽住的,灰蒙蒙的天空,久久不能平静。      ☆、第 13 章   杨戬到了镇上,反而迷茫起来。这镇子不大,但也有几百户人家,要想从中找一个人出来,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好在寸心今日并不是行医,无需挨家找寻,因此先向市集上行来。   那市集只一条街,仍是人影稀疏,一眼就望到底,杨戬略张了张,并不见寸心人影,心内不免着忙,怕是自己走了岔道,寸心已从另一条路回山。正踟蹰间,斜刺里窜出一条小黑狗,慌不择路,几乎撞在他腿上。   那狗在前头狂奔,后面两个人赶来,一人手内提一条木棒,另一人拎着一口竹筐,气喘吁吁跟在后面,正是殷郊和殷洪。   殷洪一路奔来与杨戬擦身而过,殷郊却眼尖,瞥见杨戬在这里,忙停下脚步,放下筐,拍了拍手,上来一揖笑道:“杨师兄也在此处?真是好巧。”   杨戬心内厌恶二殷到十分,面情上却不能不敬师伯,便也颌首示意道:“你们在赶那狗?”殷郊见问,忙赔笑道:“师父派我二人下山采办东西,不慎掉落一件,被这狗衔走,因此追赶过来。也是我二人与师兄有缘,堪堪遇见。”   杨戬见他前倨后恭,心头一阵恶寒,本欲转身离去,却听前头几声犬吠,又有殷洪怪叫一声,那殷郊大惊,拔腿便走,这里杨戬也慢慢踱了过去。   杨戬走得慢,只听那狗卒然呜咽了几下,又是一件东西落地的响动,便听殷郊大喝:“敖寸心!你莫要欺人太甚!”   寸心!杨戬几步赶到巷口,只见殷郊坐在倒扣的竹筐上,筐里那狗连抓带挠唁唁嘶叫,殷洪的木棒丢在一边,箕踞在地,捂着小腿叫疼。在他们对面站立一人,正是西海三公主。   寸心右臂高举,手内尚有半块砖头,正对二殷怒目而视。那殷郊原本一脸怒气,听见背后杨戬跟来,倒放缓了语调:“三公主,这狗虽小,却可恶的紧,不但偷我们东西,还咬伤了我二弟,你待我二人将它捉去教训一下,免得日后再伤他人。”   “你骗人,那狗只有几个月大,就算是咬,也咬不动你们的腿脚。我在山上就有耳闻,你们俩背着师父偷吃狗肉,我要不拦着,这狗必定也做了你们的下酒菜!” 寸心说着,一眼看见巷口的杨戬,当即一怔,连自己下面要说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。   殷洪却不理会,把脚一伸道:“谁说咬不动?你看我这里的牙印!我见过这么多狗,还没有一条像这么狡猾的......” 话音未落,殷郊一口截断他的话:“三公主,这是条野狗,也没有主人,你何必多管闲事。”   “谁说它没主人?从今日起,我就是它的主人!” 寸心愤愤道:“殷郊你快起来,把狗放了,不然我告诉广成子师伯,说你二人不学道术,倒来山下偷狗开荤。”   殷郊道声“好”,使了个眼色给殷洪,殷洪会意,站起身来抄起木棒,殷郊这边把筐一掀,殷洪上前举棒就打。杨戬站在二人背后,尚未看见二人面色,寸心却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,待殷洪一举棒,她丢了砖一个箭步抢上前去,抱了那狗,缩头就跑,身子是躲了过去,小腿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棒,当即惨叫一声倒地不起。   杨戬大怒,身形一晃来至跟前,拎住殷郊殷洪的领口轻轻一提,甩起老高,殷郊在空中打了个旋,借力卸掉冲劲,落下来只滚了一头的灰,那殷洪却结结实实撞在路边石阶上,小腿迎面骨咔嚓一声,登时疼的脸都白了。   杨戬收住脚步,蹲下来查看寸心的伤势,只见她白皙的小腿上赫然一条棒痕,殷红带紫,已经高高肿起,擦伤处还夹杂着小小的木屑和油污。杨戬立时心头火起,“嚯”地站起身来,刚要往前冲,却被寸心扯住衣角,轻声说道:“杨戬,算了。”   杨戬胸口起伏,紧抿着嘴唇,半晌才透出一口气,狠狠瞪了殷郊殷洪一眼。兄弟俩从未见过杨戬这般凶狠,心中大骇,殷洪想要叫疼,看看杨戬的脸色,又生生咽了下去。杨戬默然移时,方才沉声说道:“还不快滚?” 二殷得了救命稻草一般,殷郊一个骨碌爬起,扶了弟弟就走。   “哎~回来!”寸心一出声,二殷吓得一激灵,脚底打滑几乎坐在地上,迟疑着蹭回来,只见寸心从腰袋内摸出一个小瓶,丢了过去,没好气道:“先把这个涂上,回去找个夹板夹好,再寻修竹拿些乳香、没药、蚂蚁蛋、马钱子什么的服下,不过月余就没事了。”   眼见两人相扶着去了,寸心这才觉得小腿疼,正在腰袋中寻摸,只觉得一股凉意覆上来,抬眼一看,却是杨戬用手掌贴着她的伤处,掌心泛起乳白色的光晕,那光丝丝缕缕渗入创口,原本疼痛肿胀的伤处顿觉清凉适意,只一刻不过,小腿就白皙如旧,点创全无。   杨戬抬起手,拍落带出的木屑,微笑道:“觉得如何?” 寸心用手摸摸伤处,肌肤上仍然留有杨戬掌中老茧磨擦时带来的刺痒,脸一红,低着头也不答话。   杨戬只道她还在为哪吒的事生气,遂也坐了下来,柔声道:“那日在舍身崖上,是我不好。”   寸心呼吸一滞,此刻杨戬轻轻挨着她的肩,天虽冷,杨戬却只着一件单衣,肩头散出的热度隔着衣料透过来,让寸心不由得忆起被他圈在怀内的情形,心里一热一酸,竟然滴下泪来。   杨家二郎登时慌了,他不畏天地,不惧鬼神,唯独怕敖寸心闭口不言,坐而垂泪。眼下只见寸心面上,眼泪似断了线了珍珠一般,他顿觉空有一身搬山填海的劲力,只愁无处使。   “你只会欺负我。” 寸心抽抽噎噎的开了口。“欺负?” 杨戬有点委屈。他平生自认义薄云天,宁可为难自己也不愿为难兄弟亲友,无论是三妹,寸心还是哪吒,他都觉得自己有义务担起跟他们有关的一切责任。   杨戬抬眼望着寸心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已经把寸心当做是与自己休戚与共,血肉相连的一部分。他理所应当的认为,他关切的,寸心也会关切,他怜惜的,寸心也会怜惜,他甚至觉得,他和寸心之间,已经无需任何言语,就能心意相通。   可在哪吒的事情上,寸心的的确确是委屈的。自己只顾了兄弟情义,忘了她也是有家人,有兄弟,有人疼爱着,也把人放在心头疼爱的一个人。满心仇恨的杨家二郎,在最冷硬的胸膛里,忽然有了一颗柔软的,温暖的,会为了一个女子的一颦一笑而雀跃莞尔的心。   杨戬的目光落在寸心小巧的,桃花瓣一样精致的嘴唇上,那唇瓣如今微微嘟着,跟主人好看的眉眼一起,表达着“被欺负了”的愤懑。杨戬一笑,如果这“欺负”是指那天崖顶突如其来的亲吻,他倒是不介意继续“欺负”下去。   寸心的抽噎声越发大了起来,杨戬叹一口气,展臂将她揽入怀中。寸心挣扎了一下,怎奈杨戬的铁臂纹丝不动,也就认命的靠在了他肩上。寸心膝头的小黑狗拱了拱,满足的舔了舔鼻子,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,软软的窝在她怀里。   “这些天我不来寻你,委实是抽不开身。”杨戬的手掌一下一下摩挲着寸心的脊背,低声说道,“哪吒的庙毁了,太乙师伯用莲藕为材,帮他重塑了一个形体。”   “不是我,我这些时一直在家。”寸心小声嗫嚅道。   杨戬一怔,随即明白寸心说的是“不是我砸的庙”,唇线一挑,微笑道:“我知道不是你,人说‘医者父母心’,连殷洪的伤你都肯医,又怎么会砸哪吒的庙。”   寸心一撇嘴:“哪吒真好命,惹下天大的祸事也有师父和你担着,到了神形俱灭这一步,仍有你们替他回转。” 她哭的越发可怜,抽泣着连话都说不全,“我三哥呢,又有谁替他想想,替我伯父和四姐想想......”   “是我不好,我......” “我不恨你,换了是我,我也会为三哥做这些事。” 寸心呜咽着,语气里透着浓浓的无助,“我只恨我自己,心慈面软,别人说几句好话,我就把三哥忘了。”   杨戬无言,只能把寸心揽得更紧。街巷两边的房檐下,晶莹剔透的冰凌已经开始融化,一滴一滴,闪着耀目的光芒,沿着晶锥跌落在墙角的积雪上。   寸心回来的时候,修竹已经伏在案上打了个盹。一睁眼,看见寸心进门,修竹忙站起身,揉了揉眼睛,又向寸心身后张望了一下,却没看见杨戬,只得一脸失望的又复坐下。   寸心笑道:“你这丫头越发懒了,见我回来,连招呼也不打一个。” 修竹一扁嘴:“是你说的亲如姐妹,不须拘礼嘛,这会儿又拿出主子款儿来了......” 忽然她双眼一亮,“姐姐你笑了!这些天都不见你有笑模样......” 修竹跳起来,围着寸心上下打量:“敢是杨师兄找到你了?你们和好了?那他人呢?怎么没送你回来?”   “你一口气问这么多,我如何答的过来?” 寸心抿嘴一笑,自怀中掏出那只瘦弱的小黑狗,捧给修竹看,“你帮我给它洗个澡,理一理毛发,再涂点金疮药。省得你没事胡思乱想,诸多问题。”   修竹接过去,那小狗圆溜溜亮晶晶的双眼里映出她的影子,怔怔看了她移时,忽然伸出舌头,舔了舔她的手指。“哟,好可怜见的小狗!” 修竹笑道,“怎么杨师兄不见,倒带回条狗来?”   “少胡说,” 寸心笑着啐道,“我山下捡的,天那么冷,怪可怜的,就带回来给你解闷儿。” 遂一长一短将今日所见讲了给修竹听。修竹含笑听罢,一手挠着那小狗的下巴,一手支颐道:“我说呢,巴巴的带了条狗来给我‘解闷’,原来是杨师兄救下的,托你来养。”   寸心红了脸:“你不养就算了,我这就去把它丢在后山,天寒地冻的,生死由它去吧!” “哎~” 修竹把狗往怀里一带,搂着它的脖子道:“姐姐好狠心,看我形单影只的,不得知心的人也就罢了,连条狗都不给我留下。” 说罢眨眨眼,促狭的一笑。   ☆、第 14 章   自从有了杨戬,广成子开始觉得自己偶尔也会闲得发慌。玉鼎真人的这个徒弟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,侍奉天尊聚宝炼丹他在,十二金仙品茶论道他在,带领弟子们养气修真他在,剖白判断教中顽劣弟子的时候,他居然也在。这些事在旁人看来都是最烦难最无聊的差事,偏偏这个杨戬好像有使不完的智谋,再麻烦的事儿,到了他的手里,无不顷刻迎刃而解,就连阐教公认第一难缠的赤精子,也能被杨戬三言两语打发得眉开眼笑。   广成子捻着胡须,想起多年前杨戬刚刚上山,天尊忽然心血来潮,召广成子入玉虚宫,吩咐要是杨戬犯错,就送他去藏经洞面壁——看来还是天尊最有识人之明,这一洞的经卷读下来,居然造就了这么一位无所不能的好徒孙。   只有一点广成子不能明白,这杨师侄白日里不要命似的做事,每到掌灯时分,却定打不饶的必须要回玉泉山。据别的弟子们说,是因为杨戬最近养了一条狗,起了个名儿叫“哮天犬”,宠的了不得,每天都要回去洗澡喂食遛圈儿。   杨戬夹着几卷竹简,行色匆匆回了金霞洞,一眼就看见寸心和哮天犬在草地上打滚。那龙女仰面躺在地上,养得膘肥体壮的黑犬前爪搭在她肩上,正在卖力的舔她的脸。寸心大笑着只是躲,忽然哮天犬皱了皱鼻子,一转头看见杨戬,忙弃了寸心,颠儿颠儿的跑过来,两只爪子扒住杨戬的膝盖,没命的摇尾巴。   寸心也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草木梗,笑吟吟的走过来问道:“今儿比往常略迟了些,可是又有什么事儿绊住了?”   杨戬轻轻拍落哮天犬的爪子,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眉道:“前几日天尊来索三代弟子的花名册看,广成子师伯说要把最近几年的补全才能呈上,因此找了几个师兄弟一起抄写。”   寸心撇了撇嘴:“天尊一向不问俗事,怎么这会儿忽然精细起来?你累了一天了,陪哮天犬玩一会子,我把这些拿进洞去。” 她伸手来接杨戬肋下的竹简,却被杨戬一闪身躲过,笑道:“我有些饿了,你去洗洗手和脸,我们用饭吧。” 寸心抿嘴一笑,从善如流的引了水,净了面,又仔细洗了手,方才进洞来,打开食盒布菜。   “师父呢?” 杨戬放好了竹简,挑眉问道。寸心笑道:“我刚问过师父,他说今儿乏了,出去散散,晚饭就不用了。” 杨戬便坐了主位,振振衣衫道:“师父早已三花聚顶,吃不吃也无所谓,最近看他心绪不宁,也许出去逛逛倒好些。”   “正是呢。按说你如今道法大成,他应该开心才是啊。” 寸心说着,先给杨戬添了一碗麦饭,也自坐了。哮天犬在旁看见,一骨碌爬起来,屁颠屁颠溜过来,看了看杨戬的神色,一扭头,把两只前爪搭在寸心的膝盖上,一脸谄媚的望着她。   “怎么这么没规矩!” 杨戬微嗔。“哎~你凶什么?” 寸心瞪了杨戬一眼,径自夹了一块肉,用手拿着喂给了哮天犬,又道:“你每天一肚子案牍劳形,回来拿我们置气。好狗狗,我给你好吃的,咱们不理他!” 杨戬笑着摇摇头,也不反驳。   一时饭毕,寸心把碗筷收拾好,又使了个水决洗净,重又放进食盒,挎在臂上道:“天不早了,我这就去了。”   “我送你。” 杨戬放下手里的竹简,刚往前跨了一步,只听寸心笑道:“送来送去的你也不嫌烦,左不过半刻的功夫我就到了,常来常往的还能丢了不成?” 她看看杨戬的书案,又道:“你把那名册整理好,赶紧呈上去是正理,也省得每日回来都不得安生。” 杨戬轻叹一声,还是送寸心出了院子方回。   寸心回了草庐,修竹正在整理白日采来的草药,一眼看寸心进门,忙笑道:“要我说,姐姐还是跟杨师兄吵架的好。”   寸心不防她说出这么一句,瞪大了眼望着修竹道:“这丫头莫不是疯了,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?” 修竹一脸促狭:“姐姐上年跟杨师兄闹意见,尚且能在家里帮我碾些药粉,搓些药丸。如今你跟他和好了,就整天往金霞洞跑,你答应黄家大少爷的药,都让我一个人摆弄,累的我是腰酸背痛。” 她双手一摊,笑道:“可不还是你们吵架时比较好?”   寸心刚要啐,只见修竹凑近了来盯着寸心道:“我听说啊,杨师兄最近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,连广成子师伯要寻他,都要找上半个时辰。师兄弟们都说,能日日见到他的,只有他的狗。你说,这哮天犬的面子,也忒大了点儿。”   寸心笑的直不起腰:“可是我平日惯得你,越发拿我寻开心了,你既不愿意,也不必在此做这相生,还是回西海去侍奉我大哥罢了。” 那修竹把脚一跺,笑道:“我要是跟了大太子,那可了不得了,他那样深沉的性子,不出一个月,我就闷得只剩下蚌壳了。”   笑了一回,寸心撵了修竹去安寝。她卸了钗环,只把头发用根玉簪松松绾起,自立在案前配药。忽然只听窗棂沙沙响,寸心以为是窗子没关严,走来看时,却见外面一个黑影,登时吓得退了一步,惴惴问道:“谁?”   那黑影低低的笑了一声,轻声道:“是我。” 寸心心头一跳,打开窗时,只见杨戬含笑立在窗外,手里拿着一只木盒。他单手一撑窗台,轻轻一跃便跨过来,又回身掩了窗子,向寸心笑道:“昨日我去二仙山访黄龙师伯,他后山池子里的菱角结了好些,我想着你是爱吃这些的,特特拿回来给你尝尝,不想却忘了。”   寸心“喷”的一笑:“幸亏是‘特特’拿来的,所以今儿才想起来,要不是‘特特’的,我怕是后年也吃不上。” 说罢接过盒子看时,只见那菱角甚是饱满,一个个紫红锃亮,小蝙蝠似的舒展着两翼。她喜得两眼放光:“这菱角真是生的好,明儿我也去跟黄龙师伯讨些来,晒干了磨成粉,正好做八宝瑞生丸。”   杨戬却不甚在意,踱至案前,看了看那些药丸道:“你现在配的是什么丸药?” 寸心放下木盒嗔道:“你还问!上月天化着人送信来,问我要些冰霜梅苏丸,说是西岐暑热,给兵士们解口燥咽干的,我就应了他。结果你说哮天犬没人照看,我便每日去金霞洞,竟把这事儿忘了。这不,修竹替我配了起来,我就趁着今儿有空,把它搓好送去。”   杨戬一笑,道声“我帮你”,也洗了手来帮忙。他从没和过药,一时搓出来的大小不一,寸心便笑着拿了他的手,一点一点教他。   昏黄的灯火映得满室温馨,寸心立在杨戬身后,春葱一般的手指捉住杨戬粗粝的大手,来来回回搓着榛子大小的药丸。杨戬只觉寸心的指尖冰凉冰凉的,细腻的指腹像上好的绸缎一般,轻轻擦过他的手指。他转头望着寸心,大约是天太热,她的鼻尖已经扪出汗来,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,衬得莹白小巧的鼻子格外可爱。   “这些药什么时候送去西岐?” 杨戬的声音懒懒的。   “......明日一早我就走。” 寸心觉得杨戬的鼻息掠过自己腮边,烧得她双耳一红。她的脸颊就快要贴上杨戬的肩膀,指尖下的大手忽然一翻,与她的手五指相握,怔忡间,杨戬已是转过身来。   寸心抬起头,杨戬好看的菱唇就在眼前,窗外夏夜的虫鸣声蓦地安静下去,她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,突然有点手足无措。“......你许久不见天化,有没有信要带去?” 半晌,寸心憋出这么一句。   “你说什么?” 杨戬似乎没有听清,低低的问道。   “我说,天......” 寸心的“化”字还在嘴边,杨戬已经低了头,吻上了她的双唇。   跟在舍身崖上不同,杨戬这一次的吻轻柔而细密,像品尝这世间最美好的糕点一样,一寸一寸的啃噬着寸心的唇瓣。寸心被他抵住,不由得靠向身后的书架,那书架受力,发出磨人的吱嘎声。   “......二郎......别......会倒......” 含混的呢喃淹没在杨戬的轻笑声中,他手臂一抬,托起这羽毛一般轻盈的龙女,向后退了一步,在桌案旁的椅上坐下,与寸心额头相抵,笑道:“你这一去,几时回来?”   寸心坐在杨戬的膝头,双足悬空,一颗心也小鹿乱撞似的七上八下。“......信上说,教我多住几天,天化还说......” 说到这儿,寸心小心翼翼的看了杨戬一眼,只见杨戬唇边的笑意愈深,羞得轻轻捶了他一拳,又道:“西岐颇有几位名医,要带我去访一访。”   “别待太久,嗯?” 杨戬合眸,低低的喉音萦绕在寸心的耳边。他的手灵巧的摸上寸心的发髻,轻轻一抽,拿下了她的玉簪。寸心的长发登时如瀑布一般垂下,散在杨戬的脚边,他一手穿过顺滑的黑发,托住寸心的后脑,另一手将玉簪放入怀内。   “这个我扣下,你回来时再还你。” 杨戬说着,双眸微微眯起,漆黑的瞳仁内如有万千春水荡漾,看得寸心呆住,一时竟忘了反驳。   第二日天刚亮,寸心便携了配好的冰霜梅苏丸去了西岐不提。杨戬仍旧去了玉虚宫应卯,交割了名册,又处置诸多事务,饶是他身子硬朗,从早至晚也累的筋酥骨软。回到金霞洞,一轮明月已上树梢,哮天犬一溜烟跑出来迎接,看看身后竟没有寸心,呜咽了一声,遁回桌案下头,懒懒的趴下。   杨戬失笑,果然是肉骨头的诱惑大过朝夕相处。这小狗刚来的时候粘人的紧,夜里明明已经睡着,一听见杨戬起身,仍旧一骨碌爬起来,摇着尾巴到处跟随。现在被寸心喂了几天骨头,竟然连正主都懒得搭理了。笑着笑着,杨戬看着空荡荡的洞内,不由得心头也涌起一阵失落。   正惆怅间,玉鼎真人自内室走来,立在杨戬面前。杨戬忙要施礼时,真人抬手阻止了他,轻声道:“你随我来。”   ☆、第 15 章   西岐城内当真是热闹非凡,那武王姬发承父祖之漠烈,腹有雄才大略,又肯礼贤下士,经画政务,无不公之于黎庶,原本是一隅之国,弹丸之地,竟教他治理得人人安居乐业,事事井井有条。   寸心行在街巷之中,被琳琅满目的货物吸引得目不转睛。到西岐已经是第二天,本来同天化说了今日访了那几位名医就走,无奈天化军务繁忙,实在是脱不开身,于是寸心便说要独自到城中逛逛。那黄天化心道西岐也算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,因此不曾派员陪同,只嘱咐寸心早去早回。   街角有个小铺,从门外望去,里面架子上摆了无数布匹,五光十色煞是好看,寸心想着,看师祖那意思,不日杨戬也会被派至此地辅佐武王,以杨戬的身手,必是要上阵杀敌的,到时盔甲披风一应装裹,连内外中衣都是要预备的,因此寸心近日颇为留心衣料。   她慢慢走了进去,用手轻轻捻着每一匹布料。有的太软,禁不起磨,有的又太粗糙,衬不起那样细致的杨戬。寸心蓦地想起下山前一晚,草庐中,杨戬半睁半闭的星眸,心头“突”的一跳,不觉已经是面红耳赤。   “小娘子,”布庄老板笑眯眯的迎上来,“你可是替相公选衣料啊?” 寸心吃了一吓,几乎跳开,忙道:“啊!啊,我不,他不是......呃,有男子用的衣料么?”   老板见怪不怪,圆圆的脸上似乎永远堆着一成不变的笑容:“你刚才看的,都是本店上好的料子了。就像这匹宁绸,很多太太夫人们都喜欢给相公买的。”   “宁绸不禁染,和别的衣物洗在一起,不过几次就看不出原色了。”寸心摸了摸那绸缎道。“一看小娘子就是识货的人,尊夫可是要从军?”老板的圆脸上放出红光,映得皱纹都不甚清晰起来。   寸心脸一红,胡乱应了一声“是”。“那你来着了,”老板将手往里间一让,“本店刚到几匹素罗,衬在铠甲下面,又舒服,又透气,还不怕磨,只是还没来得及搬过来上架。”他窥着寸心脸色道:“小娘子要是不嫌弃,随我去里间看看?” 寸心点点头,跟老板一前一后进了后堂。   杨戬独自立在寒潭边上,双眉紧锁,刚毅的面容笼罩在稀稀落落的月影下,几乎看不清脸上的神色。他仿佛刚刚涉过水,袍脚微湿,青锻靴面更是被洇得染了色一般。   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修竹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竹叶行来,一眼看见杨戬,踉跄着几步赶上前,气喘吁吁道:“杨师兄,到处寻你不见,你却在此处。快跟我走……”她扯住杨戬的衣袖转身,却发现身后的人纹风未动,不由得越发急躁了起来,“杨师兄,天化午后回山报说,姐姐在西岐中了毒,如今昏迷不醒,你还等什么,快跟我去看她!”   杨戬拂开修竹的手,淡淡开口:“我已知道了。”   修竹愣住,她原以为杨戬会大惊失色,至少也该焦虑不安,没想到他却如此平静。这蚌女一顿足道:“杨师兄,你既然早就知道,为何还在山上徘徊?姐姐如今命在不测,你若不快些赶去,只怕……”   杨戬侧转身,语气冷得像是结了冰:“哪吒被魔家四将所困,天尊命我即刻下山去西岐助姜师叔一臂之力。”修竹忙道:“那正好,姐姐就在武成王府,我同你一起……”杨戬瞟她一眼,声音里忽然带了一丝喑哑:“寸心不在武成王府,姜丞相已经遣人将她送回西海。”   “不在西岐?那……”修竹犯了踌躇,姐姐身中剧毒,姜尚不将她送回昆仑救治,却为何送回了西海?她抬眼打量着杨戬,只见他面无表情,一脸波澜不惊,心下越发疑惑,“杨师兄,你既已知道姐姐回了西海,那她身上的毒……”   “慈航师伯已经赶过去疗治,不碍事的。” 杨戬深吸一口气,似乎极为艰难的转过身,走向竹林深处。修竹愣住了,面前的这个男子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,若不是情况紧急,她真想扳住杨戬的肩头,看看是不是什么人假扮了那个素来爽朗可亲的杨师兄。   杨戬走出两丈开外,只听修竹尖利的声音穿过层层竹林刺入耳膜:“杨戬!我姐姐平日怎样待你来着?她现在生死未卜,你竟然毫不动心,还要去助哪吒?” 还要骂时,只见杨戬猛地收住脚步,就在修竹以为他要转身过来的时候,忽然一阵风起,杨戬已化金光而去。   这里修竹悲愤交加,不管杨戬去不去西海,她都必须要现在赶过去。姐姐身边没人照顾总归是不行的。她刚刚向前迈出一步,忽然颈后一痛,随即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。   杨戬收回手,看着倒地不起的修竹,面上尽自波澜不兴,心内却如暴风骤雨般翻腾不休。   前日晚间,玉鼎真人将杨戬唤至内室,亲手把一块小小的帛卷交与他,上写两句诗道:“修成□□玄中妙,任尔纵横在世间”。   尽管早就知道有此一日,杨戬的心头仍是一震,赶忙跪倒,双手将帛卷托于头顶,郑重收入怀内。玉鼎真人仿佛带着无限感慨似的,凝望着杨戬道:“你此去助周伐商,自然是马到功成,只小心锋芒太过,仔细秀木必摧。”   杨戬心头一动,想起哪吒修成莲藕化身之日,太乙真人偶然泄露的言语,遂拱手问道:“师父,我听师祖说,三教共议封神榜,原是天命所归,难道我玉虚门下弟子不应勠力同心奋勇向前?”   那真人沉吟了半晌,终究还是长叹一声道:“痴儿!封神榜上有名者,三百六十众也,能以肉身成圣者,凤毛麟角。” 困惑了多时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,杨戬却没有一丝喜悦,连忙追问道:“那黄天化,韦护,雷震子,还有寸心......”   那真人垂下眼眸,一时神色晦涩难明:“各人皆有因缘命途,不是人力所能强求。本来......你母亲瑶姬三百年前曾救我于水火,当初师祖命我收你为徒,我心内是不愿意的。”   杨戬的眼皮一颤,他从未听师父提过与母亲是旧识,更不能明白,为什么母亲有恩于师父,师父反而不愿收自己为徒。忽然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划而过:“师父,太乙师伯曾言道,哪吒生来犯有一千七百杀劫,要再世为人重塑法身方能洗去戾气,那我......”   “有杀劫的不是你们。” 玉鼎真人徐徐开口,“我阐教开坛讲法至今已近千年,凡修道之人,即使是三花聚顶,每隔千年,也须渡一渡天劫。”   电光火石间,杨戬忽然领悟,猛地抬起头看向玉鼎真人:“你是说,我们这些徒弟,都是师父们渡劫的替身!”   玉鼎真人望着杨戬,艰难的颌首称是。   杨戬的胸中似有无边巨浪涌起,激荡得连声音都开始发颤:“所以,也就是说,师祖一开始就知道我父母有难,要你在那土地庙中等候我兄妹,为的就是让你收我为徒,以我半神之体,学习常人无法修炼的九转玄功,来帮阐教渡劫!”   杨戬的面孔白的没有一丝血色,雪亮的眼神令玉鼎真人不敢直面他的双眸。沉默移时,他已经平静下来,冷冷说道:“又或者,连我父母大哥惨死,也都是师祖一手策划......” 他一字一顿,玉鼎真人只觉得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,一锤一锤的砸在自己的心上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杨戬忽然肃然长跪,缓慢的,一丝不苟的,朝玉鼎真人拜了三拜。真人大惊,忙伸手去扶时,杨戬已经消失在虚空中。   昆仑之巅,玉虚宫。   杨戬匍匐于地,香花云雾间,莲台上端坐一人,身着八卦紫绶仙衣,宝相庄严,顶上庆云万丈,正是元始天尊。   杨戬低头盯着面前的紫玉地砖,只觉得这偌大的玉虚宫正殿,今日忽然冷得出奇。   “师祖,弟子今日奉了师命,即刻就要下山,如今有一事不明,特来请教。” 杨戬的话一出口,声音就消散在空旷的宫殿里。   “尔有何事不解,但讲无妨。”   “弟子前日听人提起封神台,却不知是个什么所在?”   “......此事未到可传之时,你且稍待,日后自然明白。”   “谢天尊!” 杨戬忽然厉声喝道,这一声,震得天尊宝座下的青鸾与九龙同时打了一个冷战。   上位之人霍然开目,盯视了杨戬移时,又缓缓的合上了双眸:“你已修成玄功,尚求何事?须知人心不足,祸不旋踵。”   杨戬一叩首:“我本无所求。只是天尊,仅凭一个磨去杀性的哪吒,不知够不够替整个阐教挡去杀劫。” 杨戬的声音恬淡得像刚睡醒的孩子,仿佛刚才那个暴喝的人不是自己。   “......”   杨戬立起身,行至丹樨边上的玄昙花丛,探手摘下一朵,那花瓣上犹自带着露水,颤巍巍,娇怯怯,忽然一簇青色火起,由根至梢,顷刻化为轻烟。   天尊也不答话,手指轻弹,座下莲花池内忽然放出五色玄光,一霎那漫天花雨,浓香扑鼻。“杨戬,你以为,缺了你,本座就不能成事么?”   “天尊自然法力无边,只是您苦心经营百余年,现在再去寻一个半神半人的孽障,毁他父母家人,断他手足牵挂,将他唯一的守护置于女娲宫中,再传以阐教数百年无一人练成的玄功,送下山去助周伐商,铲灭异己,只怕已经太迟了吧?”杨戬微笑,吹落手中余烬,静静地看着座上那人。   座中人凤目微启,眼内精光一闪即逝:“杨戬,你不想救你母亲么?”   母亲竟然还活着!杨戬呼吸一滞,心中说不清是喜是忧。只听座上那人悠悠开口道:“昆仑以南三十里,有一座桃山,高万仞,阔千寻,瑶姬仙子,就压在山底的莲台之上。”   “这桃山乃天规所化,要想劈山救母,须得开天辟地之盘古神斧,而这神斧么……”他眯着眼,微睨着阶下傲立的杨戬。这人端的有冰雪之资,磐石之志,只可惜……   杨戬额角青筋突突直跳,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。思量片刻,他竟破颜一笑:“天尊,三百六十五位正神,一多半都是截教傀儡,就此送入天庭,那昊天上帝真是好惬意,不费吹灰之力就得通天之力!”杨戬将“通天”二字咬得清爽,嗓音铮铮,竟有金石之声。   上位那人雪白的浓眉轻皱,腮边的肌肉微不可查的颤动了一下。座下莲池内的碧波卒然化为血海,一池莲花瞬间枯萎如死灰。   “天尊,”杨戬微笑,“舍一龙女,换杨戬百世戮力,所得不菲。”   死一样的沉默。   翌日清晨,玉虚宫的白鹤童子尽出,传天尊法旨,道“玉鼎真人门下弟子杨戬,持躬淑慎,道法卓异,赐号'清源妙道真君',即日下山去往西岐,襄助姜尚伐商”。   ☆、第 16 章   寸心怔怔的坐在妆台前,望着水镜里的自己。   大哥说,她是在西岐被人发现,送回来的。大哥说,她去西岐是给天化送药去的。大哥还说,玉虚宫嗔她不奉师命私自下山,已经将她逐出了山门。   寸心以前也曾经下山行医,师父从不曾说过什么,怎么这一次就生了这样大的气?她想要回普陀山去问问究竟,大哥却说,她身上的毒性未除,不能出海。   中毒了么?她记不起那日都发生了什么,好像是在一间店铺里面,那老板汤圆一样饱满的脸上堆满了笑意,然后......然后她饮了一杯茶。再然后,她就在含凉殿的珊瑚榻上醒来了。   寸心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,可是到底什么不对,她自己也说不清楚。如果真的要说哪里不对,应该是她的侍女修竹。那蚌女自打回了西海就一直说头痛,请了海医来看,也说不清所以然。   思量着,忽然一阵风过,寸心信手理了理鬓边的散发。   风!这海底怎么会有风?   寸心猛地回头,寝殿的水帘之下立着一个人,手托银盘,俏生生的望着她。“修竹!” 寸心嗔道,“好端端的,你又吓我。”   修竹抿嘴一笑,走近前来,从盘中拿起一件东西:“有人让我带给你的。” 她明媚的眼睛含着笑意,仿佛有千盏浮灯随波荡漾。   那是一根竹简。   寸心迟疑了一下,伸手接了过来。那竹简上是她自己的字迹:“天保定尔,俾尔戬穀。罄无不宜,受天百禄。降尔遐福,维日不足。”   她困惑的抬起头,望着修竹,这分明是一句诗,可是她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个。那蚌女仍然在笑,可笑意里有着无尽的苦楚和悲凉。寸心的胸口没来由的涌上一阵疼痛,手一松,竹简掉在了地上。其上墨迹丝丝飘散,渗入海水,不一时竟消失不见。   “什么人送来的?”   “不记得了。” 修竹俯身拾起竹简,像抚摸最珍贵的宝物一样,用指腹轻轻的摩挲了片刻,白皙的手指轻晃,竹简在她掌中化为灰烬,可就是这样柔润的一双手,右手的虎口处却有一排牙印,深可见血。   “你的手有伤?” 寸心一手握住修竹的柔荑,另一手摸了摸腰际,却发现自己随身的腰袋不翼而飞。她略带歉意的笑一下,转身去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,挖出药膏涂在修竹手上。   谁料药还没涂完,这丫头忽然反手握住寸心的手腕,又往自己怀里一带,极其熟稔的拥住了她。那龙女的下巴猛地撞在修竹肩上,牙齿被震得生疼。   “别胡闹!” 寸心笑着想要推开修竹,谁料这蚌女的力道颇大,环在寸心腰上的手臂竟纹丝不动,径自埋首于她的颈间,身躯微微颤动,好像在哭,又好像在笑。   “你这丫头不知道又憋着什么坏水!” 寸心伸手从腰上掰开修竹的手臂,伸手捏了她鼻尖一下,笑道:“明儿真该请海医再来好好瞧瞧你,自打回了西海,办事越发丢三落四,调皮的本事倒是天天见长。”   修竹垂下眼帘,从腰上解下一个青釉马镫壶递了过来,微笑道:“姐姐替我疗伤,我请姐姐饮酒。”   “喝酒?” 寸心接过,打开盖子闻了闻,“好香!”   “三十年的秋月白。” 修竹拿过壶来,自灌了一大口。   “好啊!我说你最近这么健忘,一定是偷着喝酒来着。” 寸心也笑着拿起酒壶来抿了一口,笑道:“这酒好!既有这样好酒,怎么不教我知道?”   “酒是好酒,可惜只得这一壶。” 那蚌女笑盈盈的望着寸心,漆黑的瞳孔里映出寸心的身影。   寸心醉了。三十年的秋月白入口绵软,后劲却足,喝了不到小半壶,这龙女就已经头重脚轻,醺然欲醉了。修竹将她打横抱起,轻轻安放在珊瑚榻上。   那日在玉虚宫的大殿之上,天尊看了看满池的枯枝败叶,说了这样一句话:“你所求无非是不垢不净、无尘无碍,这不值什么,我予你就是。” 说罢,极慈祥的一笑,仿佛之前所有的对话都不曾发生。   桃山下,母亲披头散发,颈套枷锁,跪坐在冰冷的青铜莲台上。乍一见到长大成人的杨戬,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儿子。“你一定是他们派来骗我的!” 她说。法力尽失的母亲用最凶狠而无助的方式宣泄着自己的愤懑,她一口咬住了杨戬的虎口,仿佛伤了他,就能报复杀夫害子的仇人。   杨戬无法反抗,也不能反抗。他一生中从未流过这样多的眼泪,一滴一滴,落在母亲的发上,直至双眼流出血来。那滚烫的鲜血顺着母亲雪白的华发,一直流进了她额间的天眼。瑶姬突然抬头,瞪大双眼望着面前这个酷似自己的青年,“二......二郎?”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山间呼号的北风,想要抬起手去摸一摸儿子的脸颊,却被锁链紧紧扯住了手臂。情急间,她低头咬破了手腕,示意二郎低下头来,用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指,在儿子的眉间画出了一朵流云。那流云闪着殷红的光芒,深深的,毫不犹豫的,刻进了杨戬的额头。   三公主足不出西海,二十年矣。她再也不是昆仑门人,便也不敢枉称玉虚门下。昔日同门尽皆战死,有些封了神,有些入了轮回,往日熙熙攘攘的昆仑仙境,如今门庭冷落。天尊更在六年前伐商之战结束的时候,宣布从此昆仑封境,不许门徒与凡间往来。   黄天化封了三山正神炳灵公,随父亲全家镇守泰山,掌管一十八重地狱。大约是灵识在封神台耽搁的久了,几次因事得见,天化都淡淡的,极有礼貌,也极其疏远的寒暄客套。   哪吒倒还是旧时模样,时不时会跑来跟寸心叽叽喳喳讲些她不懂得的话。看着哪吒粉嫩粉嫩的小脸,寸心笑了笑,身量长不大也就算了,连说话也还像个孩子。   修竹比从前深沉了许多,当初那个娇俏跳脱的青衣蚌女再也不见,面上终年是一副练达从容的,牢不可破的神情。只是偶尔还会头疼,连海医也束手无策。   那句词怎么说的来着?“风流总被、雨打风吹去。” 寸心在案前端坐,手边是那只红色的珊瑚麒麟。曾有一年,摩昂太子从洞庭湖带回一罐碧螺春,兴高采烈的踏进含凉殿,说是“特特”带来与寸心尝尝,修竹却看见三公主若有所思,连水沸多时都未曾察觉——很多年前,似乎像是在梦里,也有个人,递了一盒子什么过来,说着同样的话。是谁呢?寸心想不起。   自那之后,她不再饮茶。   暮春四月,寸心和修竹被摩昂太子“撵”出了西海。大哥说,与其每日看寸心在含凉殿发呆,不如赶她主仆出来,眼不见,心不烦。   寸心和修竹久不出海,一路沿着当年流连过的地方逛着,不想就逛到了桃山。此时山脚下的桃花刚刚落尽,山巅上的积雪还尚未化完,濛濛烟雨间,嫩绿伴着残红,青杏尚小,乳燕新啼。二女循着山路慢慢行来,在山腰处,遇见了一个白衣青年。   那青年眉清目秀,一头金棕色的长发微卷,腰间束着一条盘金彩绣腰带,那腰带上面,别着一把生锈的青铜斧子,浑身透着说不出的怪异。   修竹凑过来小声道:“公主,这人好生奇怪。哪有樵夫穿的这么齐整?那斧子也不磨磨,全是锈。”   寸心正要答话,只听那青年笑道:“二位姑娘,我看这天色,山上顷刻即有大雨,你们未带雨具,还是尽早下山去吧。”   寸心一愣,随即自失的一笑,二人本就是水族,难道还怕雨不成?可人家的确是好意,自己也不能不领情。因而点点头道声 “多谢公子”,拉着修竹转身离去。还未走出几步,只听那青年在身后又道:“姑娘,你掉了东西。”   寸心转头,只见那青年手里拿着一根玉簪,玲珑奇巧,甚是可爱。刚要说“这不是我的”,却听修竹喜道:“这簪子许久未见了,却原来在这里!” 一头说,一头上前接了过来。寸心看时,确似在哪里见过,只得又道了谢,犹疑着下了山。待到了山脚,回望来时路,那青年还站在山腰处,遥遥的望着她们,衣袍翻飞,如翻涌不息的云雾。   到底何时戴过呢?寸心躺在珊瑚榻上,反复端详这玉簪。忽然身下剧震,珊瑚榻像海浪中摇晃的小船一样将寸心抛起,又重重摔下。这龙女怒不可遏,一个纵身化为神龙跃出海面,在岸边找到了那害的龙宫山摇地动的罪魁祸首。   “我认识你!” 这是杨戬睁开双眼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。龙女跪坐在他的身边,正在用干净温润的白布擦拭着他的伤口。见他醒来,寸心嫣然一笑:“那天,我在山上见到过你,我认识你!”   杨戬微笑:“是的,我也认识你。”   (完)   昆仑池上碧桃花,舞尽东风落琼砂。   相思路,月西斜,愿倾海水溢流霞。   ——王氏能远楼 范梈(有改动) ☆﹀╮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╲╱=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【书本网】整理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版权归原文作者!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═ ☆〆